好手好腳幹嘛不工作?雇主弄壞了就換一個 資深監工道破台版悲慘世界:家裡會「吃人」
「家裡窮就輸一半了,有些家庭甚至會拖死他們的孩子,連50歲好不容易找到工作的街友都難以避免……我們這邊員工確實很多『好手好腳』的,但他們的病痛,往往無法肉眼看見……」
明明看似「好手好腳」,為何不去「好好工作」?這是社會常見對於經濟弱勢者的指責,然而就資深工地監工、如今帶著一群弱勢者工作的「友洗社創」創辦人林立青看來,無論是17歲的健康孩子、40歲看似尚有體力的中年人、63歲有資深技術的油漆工,都難以遁逃台灣版的「悲慘世界」。
在這裡,有孩子14歲小小年紀就為了養家當非法童工,被雇主勸誘簽下工作用的機車借款、多張無照駕駛罰單,即便想找「正當工作」也因為債務與駕照問題被封殺;有資深油漆工成了友洗王牌、工作一年就能存款30萬,但在那之前,他是長期勞動磨損膝蓋變成「螞蟻腳」、被雇主拋棄的免洗筷;更常見的,季節性精神疾病發作、耳中風、聽力退化、急性高血壓、腳浮腫喪失平衡感……
更不利的是,這些員工大多出身被林立青稱為「妖」的家庭,逼迫孩子小小年紀去工作、情緒勒索、無限討錢的原生家庭,成了各種悲劇的真正遠因。
他們本應是可以透過自己力量、賺得一份生活尊嚴的人,卻被迫承擔了各種這個社會上最糟糕的事情。而林立青從17歲看到63歲的故事,正要打破「好手好腳」的迷思。
肉眼無法看見的病痛:雇主絕不會承擔這些責任,「壞了」就換一個
林立青曾著《做工的人》、《如此人生》等書揭露台灣真實工地處境,過去訪談曾言:「要求『弱者』更加努力,是一種遮掩無知與卸責的藉口」──在他筆下,長年工作損失視力的電焊工、用藥酒解決任何身體病痛的老師傅、曾被「自動落錘」技術壓斷一根手指留在汐止五股高架橋下的工人、或是存錢只為了動下一次骨刺手術的鋼管師傅,這些都是真實發生在台灣的「悲慘世界」,絕非外傳「做工月入10萬很好賺」。
如今林立青不在工地、在公益企業當老闆,他創辦的「友洗社創」,一開始收的是連睡覺洗澡都成問題的「無家者」、即俗稱的「街友」。
友洗是一間難以定義的清潔公司,有14位正職員工、20位還在陪伴與協助中的個案,業務包括:高壓清洗洗地、孤獨死遺屋清掃、囤積症垃圾屋、油漆、水電、打草的園藝小隊、熱水高壓噴槍除蟲小隊、也考慮發展馬桶通管工作──儘管場景變成帶員工去做高壓清洗與各種打掃、替孤獨死在家中腐化的逝者送行,但他很清楚,自己帶的每個員工身上都有故事。
關於困境的各種故事,從17歲到63歲,皆是無數難解的困境。
就年齡層比較偏「老」的、街友員工的部份,他們人生已被質疑過無數次「為什麼好手好腳不工作」、「為什麼年輕時不學『一技之長』」,林立青也坦言這邊多數員工確實「好手好腳」,但問題是:「他的病痛,往往無法肉眼看見。」
友洗收的員工往往也曾經有「一技之長」,但隨著歲月的磨損,累積無數難以繼續工作的關卡──工人往往是從腰與膝蓋開始損壞,如果途中跌落街頭的話是黑腳爛牙與腳浮腫,平衡感大幅折損、常常工作到一下就腳痛到必須休息。
林立青常常去腳底按摩消除工作累積疲勞,但他也說:「那是因為,我現在是中產階級……勞動階級的身體會壞得更快,而且,窮人沒有資本去保養身體。」
例如進入友洗一年就存款30萬的前街友阿輝(化名),他曾是頂尖的油漆工、卻也一度睡在艋舺公園,主因就是長年奔波樓梯上下的膝蓋已經壞掉了,也沒有錢治療(就算有錢也必須為了下一餐思考、不敢去治療)。
在林立青一行人半勸半拖半強拉的狀態,阿輝終於願意接受善心人士捐款注射膝蓋玻尿酸長效針、兩隻腳終於復活,社工也幫忙阿輝找到月租2000的租屋處、可以有個遮風蔽雨的地方好好休息再上工,阿輝才終於找回王牌師傅的榮光──但,這也是在遇到林立青等人以後的事了。
「通常雇主絕不會承擔這些責任、『壞了』就換一個,很少雇主會做這些……」這是林立青看遍的,無數「拋棄式勞工」的悲歌。
精神疾病、債務與觸法少女、耳中風隱疾 即便「不怕吃苦」依然險路重重
其他看不見的「好手好腳」隱疾,包括嚴重慢性病、耳中風致聽力退化與平衡感變差(被雇主覺得表現不佳),最難解的或許就是精神疾病。
例如日前友洗也曾陪伴過一位季節性精神疾病患者個案阿強(化名),林立青說他平常都可以好好工作、但一碰到季節轉換就會發病,變成工作存的錢最後都花在發病治病上了。即便如今在友洗有社工陪伴阿強,但藥吃下去,問題也不少──
「他有幻覺、恐懼、焦慮等狀況,醫師下的藥劑量可想而知,而我們也要承擔他吃藥以後的各種狀態──他吃藥以後就不太會對話、任何事都只會跟我們說『好』,甚至可能工作到一半突然失去能力,例如搬冰箱突然手就軟掉了……」
或是,如果你的員工誠實說自己是街友、或睡網咖或借住朋友家?如果你的員工過去因為經濟困難欠繳健保費、如今保勞保了卻被行政執行署瘋狂寄公文到公司?如果你的員工因為債務問題無法用轉帳領薪水、必須現領、甚至可能跟你預支薪水?事實就是:「一般老闆聽到,能閃多遠就閃多遠。」
甚至連一個17歲想學技術的年輕孩子,在工地也不會受歡迎,林立青友人就直言:「現在工地大斷層,就是因為沒人想教學徒、還有薪資問題……初期你什麼都不會,對老闆來說就是『賠錢』,除非你去外面上課,但就是窮才沒辦法去上課啊!」
例如友洗目前陪伴的一位17歲女孩小安(化名),林立青一開始想說讓女孩負責整理據點、清潔維護即可,他從沒想過小安會主動開口說要學水電技術,他一邊欣喜地一邊訪談一邊準備配線教材、一邊說:「我真的10幾年沒聽過了,有這麼小的小孩,主動跟我說她要學水電……我有發現,這孩子真的很聰明,而且是真的有心想學。」
但這之前,小安過著怎樣的生活?小小年紀為了家庭必須出去工作、只能做工地粗工,看似不到50公斤的體重卻要一天搬40至50包水泥(一包40公斤)才有1700元的收入,甚至被指派沒戴手套徒手撿碎玻璃、一直受傷。
小安的過去是年幼工人的縮影,即便年輕人認真想賺錢、不怕吃苦、前往工地,依然險路重重。
小孩最基本的問題就是沒有經驗,容易在工地受傷(切割傷與銼傷等)、而且受傷以後往往恢復時間很長,也因為還不熟悉社會,很容易碰到把孩子當免洗筷的老闆、碰到各種陷阱:「怎麼做都是在死局中找……可能雇主直接給他機車、鼓勵他騎車,老闆給舊車、讓他分期貸款買一台很爛的舊車,小孩甚至是無照駕駛,工作的過程也一直積欠罰單、罰到沒辦法再騎車……」
林立青在教小安水電技術的過程,也發現弱勢孩子的教育資源很有限,例如教小安W孔就是英文的「white」、是要插白色的線,小安不諳英語、不知道「white」的意思就是白色,要換一個方式教她──「她不是不能學,但在外面的工作,只要講一次聽不懂她就會被當笨蛋,沒有一個老闆會想再教她其他的……」
「家裡窮就輸一半,我們遇過的窮孩子,基本上一代都窮…」
更大共通狀況是,在友洗無論是老的、小的,幾乎都有家庭問題,最基本的狀況就是來自貧窮,許多人都是很年輕就無法受到良好教育、甚至為了養家早早出來工作,林立青就反問:「如果你家有錢,你會讓孩子14歲就去工地打工、一天要扛50包水泥(40公斤)嗎?」
更嚴重的是,林立青直說:「我們個案的家人全都是『妖』。」妖怪的妖、黑山老妖的妖,是帶著情緒與精神雙重勒索的原生家庭──有孩子的母親逼迫孩子一起犯罪、讓孩子好不容易在友洗穩定下來以後卻面臨官司追訴,也有員工曾經被父母弄到患上精神疾病、無法工作流落街頭,即便後來到了友洗開始穩定上班,父母知道了,又開始跟他索討大筆金錢生活費。
「家裡窮就輸一半,我們遇過的窮孩子,基本上一代都窮……在這些家庭狀況,孩子無法尋找好的工作、生活圈跟周邊的人也都是有狀況的人,女生可能就去八大、男生就做詐騙或『咖啡包』(指販毒),風險極高,這狀況根本不可能翻身……
最後很可能,就算你很努力,也只能在社會黑道與灰色產業鏈當免洗人頭、還被推去頂罪……你的前科如果只是年輕時跟人打打架,搞不好還有老闆願意收你,但如果你販毒被關、或關到30歲才出獄,會有多少老闆要他?台積電怎麼可能請這種人?」
友洗確實是個很特別的公司,陪伴各種人解決職場問題──有些與社會脫節太久的街友不會用手機、工作到現場不懂拍照回報,就一個個確認,如果有人需要看醫生、跑法庭,他們往往害怕講出來會被開除,林立青與社工夥伴們就好好跟大家溝通、不要害怕說出來。
更大的問題是「自我挫折」,有些弱勢勞工可能連不可抗力的困難都會充滿自責感、以為自己不適合這份工作,例如台鐵誤點、設備自然損壞耗,在友洗會提醒:這不是你的錯,凡事都先溝通回報。
於是在這樣的公司,無論是17歲的孩子、40多歲、60多歲的無家者,都有機會慢慢站穩腳步,也被看見他們的才華。這些人並不是「好手好腳不工作」的勞工、也不是不好用的勞工,他們只是需要有個機會,一起慢慢來。
「貧窮問題被我們研究許久,但很多事還是要用錢去砸。」這是林立青不斷找贊助商、堅持營運友洗社創的原因──如果孩子可以騎合法電動車、自然無需無照駕駛,如果員工能有一天1500元以上的收入、自然無需犯罪:「要有人給他們希望跟信任,這些全都要用錢……我們社會糟糕的就是,給意見的人多、真的給錢的人少,如果把嘴砲的時間拿來教小孩做水電,他們的人生一定會有改變。」
友洗證明,這些「好手好腳」的個案都不是不願意工作、只是還需要有人陪伴走一段路,林立青這段訪談或許部份發言有些「直接」,但也很直接地期待:對於弱勢者,給意見的人少一點、挺身陪伴的人多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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