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座評論：中國還能對朝鮮施加影響嗎？

（德國之聲中文網）美國大選前幾個小時（11月5日凌晨），朝鮮向韓國東海海域發射多枚短程彈道導彈，400公裡之射程毫無疑問可覆蓋韓國所有陸海空軍本部與駐韓美軍群山基地；而僅僅幾天之前（10月31日），其發射了迄今為止最為強大的洲際彈道導彈“火星炮-19”，號稱可打擊美國本土。

顯然，這是金正恩意在以軍事挑釁引起國際社會關注，並對美國總統選舉及新任總統施壓，以換取核武談判籌碼。而其公然派遣士兵前往俄羅斯參與俄烏戰爭，以及其外長於莫斯科發表支持宣言並與普京會面，這些事實之下不容忽視的是：朝鮮政權似已做好向國際社會軍事擴張的准備。

雖然美、韓與烏克蘭曾寄希望於中國對朝施加影響，甚至質疑其進行“縱容”，但中國是否還能對朝施加有效影響，或朝鮮是否願接受中國管控，或者更願撇開中國與新任總統特朗普談判，則是一個極具現實性的問題。這首先需要從朝鮮近年來的意識形態與實際行動入手，進行觀察分析。

“主體思想”與“白頭山血統”

在意識形態方面，2013年朝鮮已經修改了高於憲法與黨章的實際統治規則，即《樹立黨的唯一思想體系十大原則》（簡稱《十大原則》）。在這次修改中，“主體革命偉業”替代刪除了“共產主義偉業”，並明確規定“將勞動黨和革命的血脈白頭山血統永遠延續下去”，“並堅決保持其絕對的純潔性”。

其中，“主體革命偉業”的思想基礎自然是金日成於1956年開始創建的“主體思想”：其本為整肅當時的親華“延安派”及親蘇“教條派”而建，因而大力強調在朝鮮獨特的國情之上（如歷史地理、風俗習慣等），堅持獨立自主的創新道路，並矢志以金日成為首的朝鮮勞動黨的思想為主體。

而“白頭山血統”則可一直上溯到朝鮮的遠古傳說“檀君始祖”：將金日成出生地及其抗日根據地與“檀君血脈”相連接，意在建構一個全民共識的神化敘事；而將其寫入《十大原則》，則制度性保障了“金家王朝”的世襲性。而從另一角度，這亦意味著“商周箕子朝鮮論”的徹底邊緣化——即從古朝鮮建國史角度，對朝中歷史性血緣情感進行切割。

由於朝鮮曾因傳統“華夷秩序”而長期遵奉對華宗主國關系（即“事大主義”），從金日成60年代“主體思想”的提出，到金正恩2013年將“白頭山血統”正式寫入施政綱領，這標志著以“純血主義”為象征的極端民族主義的形成。至此，即使中朝在現代史中因韓戰而結成的“鮮血凝聚而成的友誼”亦更退一步，朝中關系淪為主體思想體系之外的一般性盟友。而當中國因為自身利益一次次尋求與韓、美、西方等建立更為廣泛的合作，這在朝鮮的眼裡，卻不啻於一次次對盟友的背叛。

執政路線與“擁核”分歧

在上述意識形態之下，觀察近年來朝鮮之對華舉動，則不難理解：金正恩對華行動的一系列“偏激”反應，並非出於年輕氣盛，而是出於堅定的路線運動。其首先在內部采取極端嚴酷手段進行了一系列整肅，而其對象，正是所謂的“親華派”及主張效仿中國的改革開放派。

以幫助金日成確立主體思想體系的莫斯科大學哲學博士黃長燁為例，其於1997年逃亡韓國之後，公開批評朝鮮的社會主義是與封建主義相結合，而根本解決之道則在於“走向中國式的改革開放”，“實現經濟增長與民主化”。不僅其一直遭到朝鮮特工的追殺，在朝鮮內部同樣寄希望於中國並意圖效仿改革開放的金正恩姑父張成澤，即使居於二號高位，亦於2013年遭到處決。2017年，金正恩同父異母長兄、即與中國關系密切的金正男遇刺，則意味著朝鮮親華勢力的徹底覆滅。

在因上述事件等持續失去互信的基礎之上，中方對於朝鮮半島無核化的堅持，徹底惹惱了意圖以核武進一步加強軍事裝備的金正恩。自朝鮮2013年2月再次進行地下核試驗後，雙方的對抗在平靜表象之下不斷提升，世人眼中最為高潮的是：2015年底，朝鮮官媒在牡丹峰樂團抵達北京的當天高調宣告朝鮮成為“核武大國”，“自主研制了原子彈和氫彈”，這導致中國高層拒絕出席在國家大劇院的演出以避免為其“背書”，而金正恩則不惜在演出前三小時撤回了樂團。

隨後，因中國公開參與聯合國對於朝鮮核試驗的能源禁運與經濟制裁，朝鮮通過自身黨媒喉舌不惜點名批評中國，不僅要求中國對朝鮮作為“抗美前線”懷有感激之情，言辭亦極為犀利嘲諷，因此被《人民日報》公號視為“決裂的宣言”。2017年5月14日，中國舉辦首屆”一帶一路國際高級合作高峰論壇”，當美、韓、日、俄在內的世界多國政要齊集北京，出席者亦包括聯合國秘書長、世界銀行行長、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總裁等，朝鮮則於當日凌晨再次發射彈道導彈（當年第六枚），其意圖與手法與本次美國大選前的威懾施壓如出一轍。

潛在的未來威脅

由此可見，只要朝中之間仍然存在著關於朝鮮半島核武器的分歧，就意味著中國對堅決擁核的朝鮮並無實質性影響力。這正如2017年朝中社社論斬釘截鐵之宣告：“就算冒著失去與長期盟友、最大貿易伙伴的友好關系的風險，朝鮮也將繼續推進核武器計劃。”而目前朝俄之間的軍事合作，則意味著金正恩已經正式選擇了關系更為密切的盟友。

譬如，就在特朗普宣布再度勝選美國總統的當天（11月6日），俄羅斯議會上院批准了今年6月簽署、也已通過下院批准的俄朝《全面戰略伙伴關系條約》；這標志著朝俄之間的進一步軍事同盟即將正式生效，即雙方承諾在一方受到攻擊時互相提供援助。顯然，這相比2019年特朗普總統與金正恩於朝鮮板門店會面、雙方意圖重啟核談判之時，金正恩手裡有了更為強大、亦更令美國棘手的籌碼。

而相比特朗普談判性格的不可預測性（譬如朝美雙方之前於河內談判的失敗），心思慎密的金正恩顯然已按部就班地做好進一步密集發射導彈或進行核挑釁的准備。而其中一個重要原因，則在於2021年初朝鮮在勞動黨第八次代表大會上正式提出五大國防核心課題（包括開發核潛艇、制造超大型核彈頭等戰術核武器等）；而今年3月，隨著新型中遠程高超音速導彈多級固體燃料發動機的點火試驗成功，朝鮮已正式宣布提前完成這一五年計劃。

由此可見，目前一舉震驚世界的朝鮮士兵赴俄參戰，似乎並不能簡單地被視為金正恩對俄國軍力的支援補充。除卻其希望以兵力換取俄羅斯對核研發、核技術的各種支持之外，其更深層次的動機，恐怕在於其對120萬朝鮮兵力的戰爭實訓，以配合其不斷崛起的核武實力。在此動機之下，不僅中國面對其擁核事實已然失去實際影響力，即使聲稱能於24小時之內結束俄烏戰爭的美國新任總統特朗普，亦不得不以更為警醒之心態面對目前朝鮮帶來的棘手局面。

呂恆君（Dr. Hangkun Strian）,華裔德籍漢學家，曾求學於韓國延世大學、檀國大學，並執教於韓國弘益大學、慶州大學等多所高校。此後在柏林洪堡大學亞非研究所獲得哲學博士學位。主要研究及興趣領域為文學史、電影、國際關系、基督宗教本土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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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呂恆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