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文】台語Hia-Pai本字本義不是「囂俳」
台語常用詞hia-pai,源自福建廈門、同安一帶方言,意為炫耀或因喜事洋洋得意,是與喜事相關的表情和心態,隨時可改變,並不是指態度囂張傲慢,此為負面的人格特質,不容易改變。
然台灣官版台語辭典把hia-pai寫為「囂俳」,改唸hiau-pai,意思是「囂張,形容人的行為舉止放肆傲慢」,台語界有人認為「俳」是同音字,並無囂張之義,把「囂俳」改為「囂掰」,既囂張又胡扯,離hia-pai本義愈遠矣。
經查台灣及中國福建出版的多本閩南台語辭典,包括《普通話閩南語詞典(台灣版)》等三本大部頭辭典,除官版台語辭典外,都查不到「囂俳」或「囂掰」;有些辭典雖有「囂」字條,唸hiau或hau,但表達喧嘩之義,主要用於誦讀古籍,閩南台語並無華語「囂張」的用法,官方台語辭典把hia-pai的hia寫成「囂」,改讀hiau,改變了hia-pai一詞的發音、本字及本義。
1930年代編纂的《臺日大辭典》以廈門話為藍本,有hia-pai一詞條,漢字為「花斑」,日文解釋有二義:1.華麗的、有氣派的(日文立派な),例句:「厝內隔去真花斑」(tshu-lai ke khi jin hia-pai,屋子裡裝飾得很有氣派);2.滿面得意的樣子/因得意而神氣十足;「花斑」另有一詞條,正讀hue-pan,意為一般所知的斑點。
現代的《台華對應綜合大辭典》也列有「花斑」一條,唸hiau-pai,可能是受到官方台語辭典影響,但不取「囂俳」的寫法,而採用廈門話「花斑」。
英國傳教士、語言學家杜嘉德於19世紀編著的《廈英大辭典》也列有「花斑」一條,有二讀音,一是正讀hoe-pan,英譯speckled(有斑點的),二是白讀hia-pai,意思是ostentatious (炫耀的)/gaudy (華麗而俗氣的)/dashing(神采飛揚、氣派十足的),「花斑」讀音和語意大致與《臺日大辭典》相同。
廈門話「花斑」為什麼有這樣特別的讀音和意涵?拙文曾談過,閩南語的變音彈性很大,尤其是廈門、同安一帶的方言,為表現宗族或地方特色等原因,往往把閩南語漢字作特異讀法,如「廈門」唸e-moi(英文為Amoy)、「同安」唸tang-waN(N表鼻音)等。
「花」字文讀hua,白讀hoe(hue,廈門話特別讀為hia,聽來似乎奇怪,其實不然,因有轉音規則可循,華語母音aㄚ及eㄝ可轉讀為閩南語的母音ia,如瓦(hia)、靴(hia)、遐(hia)、迦(kia)、邪(sia)…,依此規則,「花」可白讀為hia。
其次,華語母音anㄢ及engㄥ可轉讀為閩南語的iN(N表鼻音),例如還(haiN意為歸還)、哼(haiN意為呻吟)、天(thiN)、甜(tiN)、圓(iN)、嬰(iN)…,依此規則,「斑」可白讀為paiN(據《廈英大辭典》,廈門話「花斑」的「斑」唸pai鼻音)。
至於「花斑」的特別意涵,筆者讀過一篇風土文物誌,對廈門話的語用邏輯有所啟示,「花斑」形容蝴蝶,謂蝴蝶身體和翅膀佈滿斑斕花紋,色彩艶麗,是為「花斑」,更由蝴蝶聯想到莊周夢蝶,據《莊子.齊物論》莊子作夢變成一隻蝴蝶,得意快活地飛舞,愜意極了。依此比喻,「花斑」遂有兩個引申義,一是人物、樓房等的華麗氣派,二是炫耀、神氣、洋洋得意的表情和姿態。
「花斑」的這兩個意涵,跟官方台語辭典「囂俳」強調囂張、放肆傲慢有所不同,已如上述,該辭典有二例句藉由台灣俗語「囂俳無落魄的久」,進一步把「囂俳」解釋成「囂張狂妄」及「為非糝做(胡作非為)」,至此hia-pai(花斑)本義已被扭曲得面目全非。
其實「囂俳無落魄的久」並不是諷評「囂張狂妄」,反而映襯出hia-pai真正本義,蓋「落魄」的相反詞是華麗氣派及洋洋得意,而不是囂張狂妄或胡作非為,囂張狂妄的相反詞是謙卑、親切、友善,而不是「落魄」,此俗語真正意思,是華麗氣派及洋洋得意不會長久,將來落魄會更久,故不可得意忘形。
最後,參考一下客家台語對hia-pai的理解,某些客語族群(如詔安)受閩南語影響,歷來使用hia-pai一詞,意思跟閩南語族群的傳統用法一樣,是指華麗氣派及洋洋得意。
教育部編纂的《台灣客語常用詞辭典》列有「囂俳」一詞條,詞名仿效教育部《台灣閩南語常用詞辭典》(現已更名),但不採納其「囂張、放肆傲慢」的解釋,而是按照客語族群的傳統用法,解釋為「洋洋得意、志得意滿的樣子」,更有一例句重申此義:「阿福伯今年毋單係選著里長,猶跌聖筊跌著爐主,難怪佢會囂俳(阿福伯今年不只選上里長,還擲筊成為爐主,難怪他會洋洋得意)」。
禮失求諸野,官方台語辭典丟失了hia-pai的傳統意涵,幸由客家台語辭典保存下來,再次見證閩客台語文化的親近性,值得珍惜,也值得學界省思和發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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