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她說，她聽

記得從台北市立中山國民小學畢業的那年暑假，在台南市南門路嘉南農田水利會宿舍陪伴外祖父母蔡崔源和林展，燠熱的夏季裡，日頭炎炎，蟬聲擾人，閑居終日，無所事事，便立誓要把《紅樓夢》原文全本讀完。賈寶玉說：「女兒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見了女兒，我便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我對這說法印象深刻，也對像他那樣成天周旋在如此多嬌和行止見識過人的女子之間羨慕不已。

想想其實我不也就是在女人堆裡長大的嗎。父親曾群芳早出晚歸，總是一付權威派頭，張口都在訓人，看到他不免心裡七上八下；但母親蔡麗瑛則是一派溫柔和寬容，更是手巧心細，我和三個妹妹們的衣服許多都是她自己親自設計和裁剪製作的，她還親手為我們每天準備三餐，讓我們可帶著三明治、夾蛋吐司、養樂多、福樂永久乳、水壺和便當上學。她留給我人生最美好的禮物，就是音樂。她毫不妥協地找到我父親國立台灣大學法學院同學劉長韜的妻子李滿和女兒劉慧璘教我鋼琴和小提琴。有一次我翹課，拎著小提琴到國立中興大學法商學院去看人打籃球踢足球，劉老師等不到我便打電話到我家，我媽擔心地一路找我，竟給她在法商操場逮到，不由分說馬上在大庭廣眾眾目睽睽下狠狠賞了我兩巴掌。她說她當年在長榮女子高級中學讀書時，因為祖父沒錢，所以她只好放棄跟著學校老師學鋼琴的念頭，……說得我當場尷尬地無地自容。劉老師當時還是國立台灣藝術專科學校學生，我很喜歡她教我的一些小品，有時她會帶著我拉，有時以鋼琴為我伴奏，我最懷念的是佛里茲．克萊斯勒（Fritz Kreisler）改編的安東寧．利奧波德．德弗札克（Antonín Leopold Dvorák）的〈幽默曲〉（Humoresque）第七首〈優雅的慢版〉（Poco Lento e grazioso），劉老師家的琴房外是一座庭園，那帶著一些感傷的旋律總會叫窗外的鳥聲暫停下來。劉老師家裡有一隻文鳥，她常對著鳥籠說話，讓我想起會通鳥語的公冶長。

我並沒能實現母親的夢想，像大舅蔡惠然清晨拉著艾爾加（Edward Elgar）的〈愛的禮讚〉（Salut d’Amour）成為她的起床號，因為我一直很不滿意自己充滿雜音的小提琴拉奏，這多少讓我感到沮喪。在劉老師帶著我參加正韻青少年管弦樂團在台灣省立板橋高級中學的演出不久後，我就停止了練琴。心中有一股惆悵揮之不去。

藉音樂靜心滌慮 撫慰怨望憤懣

後來上了東吳大學法律學系，參加了東吳大學合唱團在桃園縣復興鄉中國青年反共救國團復興青年活動中心舉辦的音樂營，認識了指揮陳雲紅老師和一群青春洋溢喜愛合唱的同學，爾後曾勝珍學姊為成立法律學系合唱團招兵買馬，我去報名，曾勝珍請來陳雲紅指導，我再又去報考東吳合唱團獲得錄取。1986年大三時台北世紀合唱團由王恆老師帶著台北樂友合唱團的幾個團員陳麗華、楊美霞等人，在廖年賦教授主持的台北世紀音樂基金會支持下成立，由廖年賦擔任團長，我板中同學周道君是興大心聲合唱團團長，那時約著我一起報考，我起心動念，想著是畢業後再去考，畢業當年一度跟著世紀參加保力達盃合唱比賽，但剛進碩士班課業繁重，等到1991年世紀找了陳雲紅接任指揮，陳雲紅邀了東吳校友一起入團，我也就在此時正式成為世紀團員直到今天。世紀的歷任音樂總監陳雲紅、陳麗芬、翁佳芬無不是風華絕代的女性指揮家，她們用她們天賦的才情和美感，用雙手在空中編織絕妙的天籟人聲，拼貼出台灣的合唱世紀，《她說》合唱音樂會的主題，對我而言，也是向帶領我和陪伴我35年合唱人生的我的這眾多姊姊妹妹們的禮敬和感恩。

歷數我從東吳到世紀35年合唱生涯裡最忠實的觀眾，就是我的父親和母親。這一兩年父親過世，母親脊椎和膝關節屢出問題，無法久站和久坐，他們都缺席在觀眾席上，但堅強的母親在父親告別後接連動了大手術，逐漸重新昂首面世，是啊，她有一點重聽和記憶力退化，嘴裡絮絮叨叨都是以前的事，但從來她都是用心在聽我唱歌的，我是她人生的作品，就算不完美，也是她曾用心裁剪過的。在音樂中，我可以靜心滌慮，不必心懷大志或怨望憤懣，直觀自我，忠實於美和自由，讓我擁有在現實和困厄之上的超越性存在，這真是她給我的無窮財富。希望她這一次能回到世紀的觀眾席，也希望我的劉老師能在座，欣賞我們如何歌詠讚頌包括妳們在內無數天地靈氣獨鍾的世間女子。（2021年5月1日國際勞動節，於台灣苗栗地方法院法官職務宿舍）

台北世紀合唱團 (Taipei Century Choir)。圖／擷自台北世紀合唱團FB
後記，今年是台北世紀合唱團創團35周年，我們的創團指揮王恆在年初離開了人世，他風度翩翩的身影是台北世紀合唱音樂的永恆畫像。去年11月6日世紀在御書園舉辦尾牙，我在席上宣布將在今年促成《台北世紀音樂年鑑》的出版，一方面作為我們音樂結緣35年的紀念，一方面也為台灣合唱音樂史留下屬於世紀的世家本紀。在此我敬向世紀的歷屆團員和愛樂者公開邀稿，請寫下您參與世紀合唱或觀賞演出的故事，字數不限，歡迎附照，來稿請上世紀臉書官網以發送訊息寄件。截稿日暫定2021年10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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