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徒百景——文化財修復師

與重要文化財面對面

我聽聞有一處工坊除了接受許多國內各地的博物館、美術館、圖書館、神社寺廟的 委託,也處理許多來自國外美術館的案件。在東京國立博物館與江戶東京博物館都設有分室,擁有二十五名員工,因而前去採訪。它的名字是「半田九清株式會社」,業務內容是修復日本畫與古文書等文化財,位於東京都澀谷區。

這間公司讓許多重要作品得以延續,志向高潔,我原本以為老闆的性格會很嚴肅,見到半田昌規師傅後,才發現我根本多慮了,半田師傅一開始便笑著對我說:「我們所做的不是讓九十歲的奶奶回到二十歲,而是讓她保有九十歲的姿態。」

半田師傅問我要不要參觀修復作業,很快地便讓我進入二樓寬敞的作業空間。我看到現場的景象,不由得感到驚訝。下田純平正在作業空間的一角默默地專心使用鑷子。桌上有一張紙,他正用鑷子夾起紙面上的黑色纖維,不論怎麼看,那些纖維都細得不到一公釐。

我還沒弄清楚狀況,便小聲詢問:「請問您一小時可以完成多少?」下田停下手邊的工作回答:「從早上開始,大概這麼多。」

他讓我看了用鑷子夾起後清除的「黑點」,當時已經是下午四點多,那些黑點只有兩、三平方公分大小。真是無法想像的漫長作業……

半田師傅說:「這幅作品是長野縣美術館委託我們修復的鎌倉時代佛畫,是孔雀明王像。」

聽了半田師傅的話,我又嚇了一跳。這可是八百年前的作品,也就是重要文化財。修理工坊就像綜合醫院,孔雀明王畫在一塊織目較粗的絹布上,正反兩面都有畫,呈現出立體感。下田用鑷子清除的是畫下方用漿糊黏貼的底紙。也就是說,這幅畫是反面攤在桌上,下田正在除去長年劣化的底紙。

半田師傅說:「要把紙弄軟,讓纖維變得像棉花一樣之後,再慢慢地剝掉。」原來如此。下田的手邊有一把刷子,他要先用刷子沾水塗在底紙表面軟化它,才能用鑷子夾除纖維。

「雖然是水,但它會滲透底紙、弄溼顏料。加一點海蘿膠水就會變稠,才不會滲到下面。」

我愈聽愈覺得這實在太深奧了。海蘿膠是從海藻抽出液體後在工坊內製作。用來填補缺損的和紙,也是在分析原本畫紙的纖維後,在工坊內自行製作。除此之外,還有許多材料也是手工製作。下田今天進行的作業,只是眾多文化財修復中的一項小步驟。

一件作品會由五人至十人組成專案小組,並安排時程,以便在預定日前完工。大致上的作業是先以精密儀器攝影等方式調查作品,並將書畫從裱具上拆下,剝掉底紙。修復書畫上的蟲蛀、缺損後,再貼上新的和紙,接著用跟原來類似的布料裝裱。公司沒有分工體制,由專案小組分擔一個作品,每一個員工都擁有進行全部作業的技能。

半田師傅把需要修復的作品比喻為「患者」。「舉例來說,這裡就像綜合醫院。患者經過放射線科、外科、內科等會診,而我們的技術人員會用筆、刷毛、鑷子代替手術刀,進行不容失敗的『手術』。」半田師傅接著又說:「每位患者天生的症狀都不同,每個修復作業都無法製作成說明書。」

從職人到技術人員的時代

半田九清堂是半田師傅的父親達二(一九三四~二○○六)在一九六五年創立的公司。半田達二從十四歲就開始學習當裱裝師,二十歲獲得師傅青睞,負責修復中國繪畫,在業界嶄露頭角。他獨立開業後,將業務拓展到古文書、書籍、繪畫、紙門畫、屏風畫等範疇。

「我父親是在家裡工作,我小時候放學回家,就會先去父親的工作室。」半田師傅回憶著說。

當時,半田達二有許多委託案來自海外,如:美國、台灣的收藏家、柏林美術館等等。半田師傅對於繼承家業沒有一絲迷惘,考入多摩美術大學後專攻日本畫。在學時,半田師傅執筆繪畫,獲選為學校代表,在銀座的畫廊連續舉辦數場企劃展,周遭都認為他應該會以成為畫家為目標,但半田師傅卻對修復工作更有興趣,一畢業就回到父親門下。

「對文物修復的想法等整體觀念,我算是師承我父親。但技術是從父親的弟子、我的兩個叔叔身上學的。我入行時,以前那種『職人』的世界,已經轉變成『技術人員』的世界了。」

經驗很重要,但職人工作總是「 不用說那麼多,照著做就對了」,不會有進一步的討論。但是一路傳承的技術與方法其實都有理論支持。現代已經會由作品的年代背景,來推敲用具與作業空間等科學證據,採用新設備進行邏輯性的實際作業。進行修復作業時,必須時時思考「要讓溼度從60%降到55%,必須減少幾cc的水」、「調整膠水濃度時,固體與水分的比例是多少」。

我問半田師傅:「您經手的作品中,對哪件印象最深刻?」他的回答是:「沒有特別深刻的。」他的回答令人十分意外。半田師傅說,因為每一件作品都是團隊合作,辛苦的小故事倒是不少,例如:東山魁夷的「殘照」必須用膠水黏合顏料裂開所造成的縫隙,但作業很不順利等等。

半田師傅在四十歲繼承社長職位後,在業界廣為活躍。例如,擔任母校多摩美術大學的講師,長年負責教授「裱裝實習」課程。剛剛那位用鑷子剝除底紙的下田,就是因為這堂課才進入公司。

隱身幕後的工作

下田說:「高中時看電視,對文化財修復的工作產生了模糊的嚮往。我喜歡畫畫,進了美術大學之後,卻發覺成為畫家不是我的目標,剛好這時我上了半田師傅的課。」嚮往的職業可能成真,這種難得的機會怎能錯過。下田寫信給半田師傅,請師傅與他見面。半田師傅說:「那堂課的男學生很少,他又學得很認真,我本來就對他有印象。」某種意義上,這是個狹窄的業界。透過教授們的私下推薦,下田進入公司。

——請問您一開始是做什麼樣的工作?

「漿糊與老布染色等等的材料製作,還有幫忙拍攝、調查作品的損傷。有一陣子都是做『事前準備』的工作。年資差不多的前輩們會教我怎麼做。」

——您不討厭「事前準備」嗎?

「完全不會。我有一陣子覺得看不到自己的未來,但有一次我用小麥澱粉調漿糊時,我想到自己調的漿糊會用在修復流傳後世的作品上,這才發覺責任重大。之後我就更投入這分工作了。雖然失敗過很多次,但想到檢討失敗就能帶來下次的成功,我就很開心。」市售的漿糊含有防腐劑,使用小麥澱粉製作的漿糊則會發霉,最後腐爛。由於劣化過程緩慢,一百年後修復時不會對作品造成傷害。下田雙眼發亮地說:「幾百年前的人就知道這件事,太了不起了。」一旁的半田師傅補充道:「能客觀看待這些事,就代表他很適合這分工作。」

——您剛剛拿鑷子進行的作業,是入行多久之後才開始做的呢?

「從事前準備開始慢慢接近作品,大概在四、五年後才真正碰觸到作品。所以大概是五年吧。」

「咦?五年?」我忍不住反問。下田平靜地回答:「沒錯。」這是我取材至今遇到的徒弟中,「事前準備期」遠比別人長的一位。

過了一會兒,下田似乎突然想起了什麼,又說:「準備裱具時,要用刀具沿著尺裁切,才會迅速、正確又安全。說起來很簡單,但要流暢的完成這些動作,都是靠事前準備、不斷的反覆訓練,身體才能記住。」

下田已經入行十六年,正是工作得心應手的時候,卻覺得自己還在學習,心態十分謙遜。

——您認為這分工作的意義是什麼呢?

「用隱身幕後的方式,把前人傳下來的作品傳承到下個世代。」下田的回答十分直接,還帶著「隱身幕後」這個前提。我思索著這件事,在訪談的最後詢問:「您之後想負責哪個時代的哪些作品呢?」

下田乾脆回答我:「我沒有特別想負責哪些作品。如果我自己想做什麼,就是一種慾望,就不能算是隱身幕後了。」真是十分恭敬儉讓,不知道是什麼樣的教育讓他如此言之成理。

「雖然半田社長沒有直接教過我修復文物的技術,但半田九清堂的信念一直都是『作品第一』、『用愛來修復』,我真的獲益良多。」

一旁的半田師傅瞬間露出有些害羞的表情,接著是心領神會的微笑。

(本文摘自《師徒百景》一書,大塊文化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