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庭風雨/李曉平

李曉平

在她們成為親人的那一天,她們就已經成為了仇人。

她們爭奪的是同一個男人,但這絕不是三角戀。——題記

(一)
三個女人一臺戲,三個結婚的女人戲更熱鬧,東家、西家、柴米、時裝、丈夫、孩子,嘰嘰喳喳山雀似的,開了頭就捨不得結尾,而嘮得最投機、最能取得共鳴的話題,便是嘮婆婆。剛熟悉那暫,都是誇自己的婆婆的,但嘮得熟嘮得久了,婆婆的不是也就一點一點地顯露了出來,嘮到最深處,甚至會聲淚俱下……於是,閑嘮便變成了浸著血淚的控訴。

時至今日,除了聽劉姐一直感恩戴德地誇自己的婆婆外,小軟還真沒聽誰自始至終地誇自己的婆婆的,平時總不聲不響,文文靜靜的小軟心裏卻有她獨特的見解。她認為:只有處處誇婆婆的人,才真正是最賢慧、最孝順的人,於是,小軟便在心中暗暗地敬佩劉姐。

那天,小軟晨起上班,正在幼稚園上學的薇薇見了她,馬上小鳥一般地向她飛來,她氣喘噓噓地沖小軟仰起那紮著白花的頭,奶聲奶氣地對小軟說:“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我奶死了!”

“你奶死了,怎麼會是好消息?”小軟驚訝至極。

“當然是好消息了,我媽就是這樣對我姥說的。”

小軟便愕然——薇薇的媽媽就是劉姐。

(二)
小軟也到了成家的年齡,小軟也有了婆婆。

婆婆守寡,有三個孩子,前兩個是女兒,都嫁出去了,最小的是兒子,叫繼峰。繼峰剛過二十,婆婆就開始為他物色對象了,但婆婆選中的繼峰都不相中,後來,繼峰自己選中了一位,就是當幼稚園教師的小軟。

小軟第一次到婆婆家去時,婆婆正坐在雪白的炕單上做小孩子的棉衣服。婆婆家真乾淨,乾淨得讓人哪兒都捨不得踩,哪兒都捨不得坐。可婆婆卻長得一點也不見乾淨,臉又紫又黑,均勻地佈滿點點的斑痕,眼睛混濁而外凸,卻出奇地發亮。小軟一進屋,她便目光灼灼地沖小軟看,看得小軟一陣害怕,想說的話不知怎的就都沒了,小軟就回頭看繼峰。

繼峰面如皎月,二目含情,怎麼竟沒有一點像婆婆?

那天,婆婆招待得十分符合禮儀規範,每一句話,甚至每一個舉動,都做得沒有一點多餘,讓你挑不出一絲不是來,也讓你有一種無法介入的疏遠感。從婆婆家回來後,小軟總有一種感覺,她感覺婆婆沒有相中她。小軟把這一感覺告訴了繼峰,繼峰便馬上表現出不高興的神情來,繼峰連連聲明:“媽媽肺不好,又患有甲亢,所以臉色不好,可媽媽在背後淨說你好了!”

小軟說:“說我不好你也不會告訴我。”

繼峰說:“說你不好我就不來找你了!”

小軟說:“看來,我在你心中的位置遠遠低於你媽。”

繼峰說:“正是這樣,如果分手,現在還趕趟。”說完,便不看小軟,只是腰板挺拔地直等小軟的反應。

繼峰是個大孝子,按理,這該令小軟高興的,但小軟就是高興不起來。

第二次小軟去時,婆婆正在鍋前摘菜,小軟把兜子放下,就堆著笑來到婆婆跟前,一邊親熱地無話找話,一邊幫婆婆摘起菜來。婆婆手指頭又粗又彎曲,並且裂痕累累,摘起菜來顯得很笨拙,小軟見了,心裏便一熱,那種做好兒媳婦的決心便上來了,手中的菜也摘得麻利起來。摘完菜,小軟便主人似的找盆洗菜,一回頭,卻見婆婆正面目痛惜地從小軟甩出的廢葉中撿可吃的菜葉,小軟的心便忽悠了一下,一種莫明的煩惱便漸漸地在心裏汪了個泉兒。

那天中午,小軟第一次在婆婆家吃了飯,小軟雖沒看婆婆,卻一直感到婆婆的目光在掃著她,於是她吃得很彆扭,嘴也不敢張得太大,也不敢嚼得太響,吃菜的時候,不小心還是掉在桌上一塊肉,小軟便為難了:——夾起吃吧,怕婆婆說她太埋汰,不夾起吧,又怕婆婆說她太浪費。幸虧繼峰順手夾起那塊肉放進嘴裏。

吃完飯,婆婆便命令繼峰去睡一會兒,繼峰看了小軟一眼,便真的進屋去睡了,小軟便和婆婆一起收拾飯桌。小軟放好水,剛涮完第一個碗,婆婆便過來了,小聲說:“碗不要一起全放進水裏涮,這樣動靜太大,這屋子不隔音,繼峰有點動靜就睡不著覺的。”然後便用她的粗手給小軟做起了示範,小軟馬上退到了一旁,恭恭敬敬地看。見小軟如此,婆婆似乎高興起來,嘴裏的話也多了:“你馬上就結婚了,我也不把你當外人,該說的話我就說。往後照料繼峰的事,我就不插手了,成家後要讓繼峰一天一遍澡,要把水端到他跟前逼他洗,要不這孩子能拖就拖……”

小軟恭恭敬敬地聽著婆婆的每一句話,直到繼峰睡醒。當小軟終於和繼峰單獨在一起時,小軟便想哭,便想和繼峰說:“將來咱別和媽一起過了。”但小軟終於忍住沒有說,終於忍住沒有哭。

(三)
小軟沒有提出分開過的話,可婆婆竟提出來了。婆婆坐在雪白的炕單上,用那種仿佛上世紀錄製下來的古老而嘶啞的語調,絮絮叼叼地說了很多理由,最後還是那句話:婆婆不希望和他們一起過。

婆婆家只有這兩間新蓋的磚房,如果一起過,婆婆住小屋,繼峰住大屋,留一個小屋做廚房,還勉強可以住得開,可若分開,就實在難安排了。婆婆便提出收拾門前那兩間堆雜物的小倉房,自己要搬出去。

繼峰便哭了。繼峰一個大男人竟孩子一般嚶嚶地哭了,他抽抽達達地說:自己寧可不結婚,也不和媽媽分開過。

婆婆說:“現在就這風氣,誰家都過不到一塊的。何必非憋了巴屈硬往一起湊?早晚都是要分開的,不如趁現在和和氣氣地分。”

小軟很不自在地在椅子上坐著,心裏湧著從未有過的羞愧感。她偷偷地瞟一眼婆婆,見婆婆的臉色依舊那樣又黑又紫,一滴眼淚正從混濁的眼睛裏流出來,在皺紋裏澀澀地蜿蜒著,泛著暗紫色的光澤。瘦弱的身軀很彆扭地彎曲著,勾勒出一種千古未有的孤獨與無奈。小軟心一熱,便開口說:“大娘,咱們將來就在一起過,我一定會對你好的!”

婆婆說:“可我嘴碎,啥看不慣就忍不住要說。”

小軟說:“您是媽媽,您不說我們誰說我們?再說,您說我們才是關心我們。”

幾個回合,婆婆終於不再堅持了,儘管她那混濁的眼神分明地告訴小軟,她還做著分開過的思想準備。可思想歸思想,行動是行動,那是兩碼事。

(四)
結婚後的日子並不象婆婆和小軟所預想的那樣一團糟,反而是相當和諧相當甜蜜的。白天,小軟和繼峰雙雙上班,晚上回家,婆婆已把飯菜做好,於是,一家人便說說笑笑地吃飯。吃完飯,小軟便推婆婆在炕上坐著,自己到廚房收拾。繼峰呢,則哼著走了調兒的小曲兒,屋裏屋外幹一些男人的力氣活。

結婚後的日子,小軟過得十分賣力氣,她幾乎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這個小家庭中了,甚至在上班的時間,還惦著給婆婆和繼峰織點什麼。早晨也總和婆婆比賽似的起早做飯,並且總是動腦筋為婆婆單做點好吃的。所以,婆婆對小軟十分滿意。

但小軟最怕二大姑姐回家。

大姑姐還好,離娘家很遠,回來是有次數的。並且大姑姐脾氣隨和,性格憨厚,只要把她招待好了,便不會有什麼說道。儘管大姑姐每次走時,都要帶走大包小包的東西,但那幾個東西又能值幾個錢?小軟不會計較。小軟最怕二大姑姐回來,但偏偏二大姑姐離娘家近,幾乎隔幾天就要回來一次,每次回來就要給婆婆帶回來一些永遠做不完的針線活兒,並且每次回來,都要帶著那個嬌得像氣球兒、淘得像皮球兒的兒子。小軟一點也不喜歡那個吊著眼稍兒長得稀疏黃頭髮的男孩兒,然而那男孩偏偏喜歡往小軟的屋裏鑽,小軟屋裏新鮮,有許多怕碰的東西,然而他偏偏什麼都要看一看,什麼都要摸一摸,遇到自己喜歡的便背著他媽朝小軟要,達到要求了,便更加地和小軟近乎;達不到要求,便在新房裏打著滾兒地哭。但這一切小都可以忍受,小軟最不可忍受的,是二大姑姐的嘴。

二大姑姐眼尖、心細,嘴總像炒苞米花似的說個不停,每次回來,她都能發現家裏的一些弊端,並且每次回來都能給婆婆提幾個醒兒。結婚一個月以後,婆婆突然晚上直挺挺地等著小軟回來做飯,便是二姑姐的功勞。

所以,二姑姐一回來,小軟的心便會籠罩一層不祥的陰影,心裏籠著陰影,臉上就會有所表現,儘管小軟的臉上依然掛著笑,但她的不快終於沒能逃過二大姑姐的眼睛。

資訊馬上就傳遞到婆婆那裏,婆婆便馬上進入了戒備的狀態中,儘管婆婆的臉上也勉強地掛著笑。

只要是笑,不管是掛著的還是含著的,畢竟不是哭。所以,一家人依然和氣,繼峰那走了調兒的小曲依然在屋裏屋外唱著,熱乎乎的小家庭依然令那些整天摔盆摔碗明爭暗鬥的人家羡慕。

(五)
然而,就在這時,小軟的一首小詩發表了。

小軟愛寫詩,這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以前,小軟把當大詩人當做自己最大的理想,就連找對象也必須要找一位有詩人氣質、有寫作修養的,然而一看見繼峰,小軟便馬上放棄了長期以來一直固守的這種想法,繼峰對於詩一竅不通,但繼峰本身就是一首詩。

認識繼峰以後,小軟再沒有寫過詩。一方面原因,是小軟沉浸在和繼峰的愛情中不能自拔。但主要的一方面,是因為投出了很多首詩都石沉大海,使小軟對自己失去了信心。然而,命運實在能捉弄人,就在小軟終於不再存有幻想,一心一意專心致志過起小日子的時候,小詩竟突然地發表了。詩能夠發表,便證明了小軟是個寫詩的材料,於是,那一直在小軟心底沉著的理想便馬上理直氣壯地湧了出來,湧得小軟周身熱血沸騰。

那天晚上,小軟鄭重其事地把自己的小詩拿給繼峰看,並情緒激動地和繼峰說起了自己長期以來固守的理想、追求,總之一句話,是希望繼峰能支持她。她的聲音縹緲而又顫動,以至於眼淚都流出來了,潤濕了繼峰的衣襟,弄得繼峰的情緒都有些恍惚起來。

繼峰從小到大,學過不少課文也看過幾本大書,可就是沒有想過書是人寫出來的這碼事兒,儘管他也背過一些作者的名字和簡歷,但越背誦,越感覺作者的神秘……現在分明看見自己老婆的大名竟被方方正正地印在書上,他著實吃了一驚。再看小軟,竟發現了諸多的陌生與神秘,就連那串串晶瑩的眼淚,也令他萬分珍惜了。繼峰是個幹體力活兒的粗人,最幹不來舞文弄墨的活兒,但也最羡慕那些舞文弄墨的人了,沒想到自己總不聲不響的老婆,竟然就是這樣的人。於是,他死勁死勁兒地摟著妻子,連連承諾只要小軟把功夫都用在看書寫詩上,所有的家務活兒繼峰都包了。

——於是,便有了妻子歪在床上看書,丈夫蹲在地上洗衣服的鏡頭。

——於是便有了婆婆的氣。

繼峰是婆婆小心翼翼捧大的,磕一點碰一點都心疼,更何況讓他幹那種下賤的侍候人的活計呢?並且是為了自己的老婆。自己守寡多年孤獨無助地往前苦熬,難道就是為了給一個自己都看得上眼兒的小女人侍候出一個奴隸嗎?婆婆怎能不氣?現在的女人可真是越有福就越會享福啊!想當初自己當兒媳那陣子,不但要侍候自己的丈夫,還要侍候公公婆婆,還要撫養小叔小姑,況且那時又是什麼日子?哪頓飯不得一把柴火一把柴火地燒?哪件衣服不得一針一線一針一線地縫?哪像現在?穿衣做飯都是現代化?到了自己有了孩子,那更是沒日沒夜跟頭把式地忙啊!有時兩手實在到了不一塊兒,便只有眼瞅著孩子在屎裏尿裏哭,這時,哪怕丈夫是在炕上躺著,自己也不會讓他幫一把的,她不能讓丈夫丟了大男人的面子,更何況,自己的婆婆也不會允許她那樣做的。

想起自己的婆婆,她突然不寒而慄起來,二女兒的話不禁又在耳邊響起:“啥孝順?啥賢慧?我看一句話,就是你太怕我奶了!你看我奶當老婆婆當得多壓茬子?天天在小火盆兒邊盤腿兒一坐,大煙袋一叼,讓你幹啥你敢說一個‘不’字?哪像你,窩窩囊囊的,連自己的兒媳婦都不把你放在眼裏,要換了我奶,小樣兒,看她還敢放肆不?”看來二女兒的話說得確實有道理,當老婆婆的,是得壓點茬子啊!要不,不但自己受氣,兒子也跟著受氣。——輾轉反側了一宿兒,婆婆終於得出了這一結論。

於是,第二天一早,婆婆就試著壓起了茬子。

婆婆壓茬子,不管是什麼方式什麼程度,對於小軟來說都是一種折磨,這種折磨雖不算太殘酷,但天天你都得經受,天天你都得品嘗,甩不掉,逃不脫。面對這種折磨,小軟有三條路可走:第一條路是恢復剛結婚時那樣,不思理想,不講抱負,全身心地把精力都投入到這個永遠也不會幹完的家務活中,像婆婆那樣度過一生;第二條路是破釜沉舟打破鼻子撕破臉,與婆婆鬥個高低;第三條路就是忍耐。小軟捨不得放棄自己的理想,小軟也想當個孝順的兒媳婦,所以,小軟便只有忍耐。可忍是什麼?忍是心上插的一把鋒利的刀啊!

小軟有時實在忍不住,便在晚上睡覺的時候對繼峰哭,但哭著學出來的委屈都是一些亂七八糟抬不到桌面上的小事,所以,不但引不起繼峰的同情,反倒引起了繼峰厭煩的情緒。繼峰便埋怨小軟心眼太小,無事生非。小軟當然不服,於是,二人便在被窩裏壓著嗓子展開辯論,但有時情緒上來了,小軟的嗓音便會有些扳不住,要拔高兒。這一拔高兒可就糟了,不但加劇了繼峰的憤怒,還會把婆婆引進來參與戰爭。於是,內部矛盾,便激化成了“敵我矛盾”。

繼峰是那種溫柔透頂也倔強透頂的人,他認為孝順母親是應該的,於是,他便永遠地孝順母親,容不得任何人對母親有一點傷害;他認為支持小軟是正確的,他便也一直任勞任怨地做小軟的奴隸,哪怕別人指著鼻子笑他是“氣管炎”,也依然無悔。和繼峰鬧矛盾,要麼和他徹底決裂,要麼向他徹底屈服,小軟別無選擇。

所以,和繼峰鬥爭的結果,便是小軟的更加忍耐。

但小軟也終於沒有發表第二首詩。

(六)
不知是小軟的忍耐力感動了婆婆,還是婆婆對自己的做法倦怠了,總之,從一天早晨開始,婆婆突然不再指桑罵槐,摔摔打打,借題發揮與小軟為難了。也就是在同一天早晨,婆婆竟出奇地起了個大早,出去做香功了。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這個小縣城開始風靡了香功,小城東西南北,凡風景好一點的,地場寬一點的場所,每天早晨都會聚集很多男女老幼在那裏發功,但去得最多的還是老年人。小軟家附近就有一處,小軟曾經勸婆婆也去做做,可婆婆卻說:“能出去做功的,都是些不正經的閒人,正經過日子的,平時的活計都幹不過來呢,哪有起大早出去瘋的?”所以婆婆說啥也不去。

然而這次婆婆竟怎麼也“不正經”起來了?看來,無論什麼人都是可以改變的,關鍵只是他能夠想得開。

婆婆的確是變了,每天除了給二女兒做點針線活外,對於家裏的能與小軟沾得邊的活計,便再也不插手了,甚至連話都懶得和繼峰與小軟說了,任繼峰二人每天忙得翻天覆地,她也不管不問。繼峰喊她吃飯,她便坐過來穩穩地吃飯,吃完飯飯碗一推,她便該忙什麼就去忙什麼。聽聽小曲了,溫習一下香功書籍了,閉目養神了,活得比年輕人還自在。她甚至還注意起自己的打扮了,每天出去做香功前,總要在鏡子前轉上半天,甚至還會往臉上撲一些不知何時買回來的化妝品。

也許是婆婆那莊重的形象已在小軟心中形成了模式,也許是時代已在小軟心中烙上了偏見,總之,打扮起來的婆婆在小軟看來,總有一種不倫不類的感覺,看一眼心裏便會不舒服半天。於是,小軟對婆婆的所有敬畏都慢慢消散了,儘管小軟嘴裏並不說什麼。

日子依舊這樣往前過著,二大姑姐依舊還是三天兩頭地來,來了依舊炒苞米花似的說個不停,但那嗓音分明地變小了,她甚至也不理繼峰二人了,就連那長著稀疏黃頭髮的孩子也不再和小軟粘乎了,見了小軟他便只是斜著眼睛偷偷地剜她幾眼,然後便一抽鼻涕跑回了他姥姥的小屋。

然而,這段日子卻是小軟收穫最多的黃金日子,她連續投出的三首小詩都陸續發表了。

一天在班上,小軟正專心致志地看一本《世界抒情詩選》,和小軟較為要好的一位同事帶著滿臉的神秘到小軟面前,她悄悄地問小軟:“你婆婆談戀愛了,你知道不?”

小軟馬上從詩裏跳躍了出來——這可是天大的奇事!

“我們是好朋友,我知道了就得告訴你,好讓你有個底兒,你婆婆搞的那個對象,就是天天領人做香功的方老頭,你要是能挑黃他們,就趕緊挑黃了吧。那方老頭兒家就在我家後院,他家啥事我都知道。說句實話,那老頭兒可是個出了名的老不正經,正經八本的離婚都已經三次了,他這樣的人要是和你婆婆成了,那你們家可要遭殃了!”

小軟低頭想了想,竟有些高興起來。婆婆竟搞起對象了,這可是她萬萬沒有想到的。如果對象搞成了,她的精神也就有了依託了,這樣肯定不會管閒事了,豈不更好?至於老頭兒正經不正經,這倒是客觀的問題,現在的人對老年再婚還不能完全接受,所以對於想找對象的人便都認為不正經。其實所謂正經與否又有什麼固定模式呢?總之,婆婆既然能開始找對象了,這就是好現象,就應該去支持她。於是,她抬起頭對同事說:“行啊,這是好事啊!兒女再孝順也不如自己的老伴,她要真對象了,這倒是好事呢。”

同事馬上捅了她一下說:“大詩人,你可別傻了。那老頭已經和他的兒女們都鬧翻臉了,他是在家過不下去了,才想起和你婆婆搞對象的,要不,就憑你婆婆那個樣子,他能相中她?他相中的是你家的房子,相中的是你們兩口子的為人。不信你們就瞧著:他們要是真成了,他一定會住到你家裏去的,到那時,你們侍候的可不僅僅是一個老婆婆了,你呀,純粹是個書呆子。”

小軟一聽,心裏便煩惱起來。是呀,婆婆脾氣再不好,也是自己的親婆婆,不看媳婦的面,還有兒子那一層關係呢!可那老頭子來了,事情可就不那麼簡單了。誰知道將來能出個啥節目來呀?到那時別說是寫詩,也許連哭都來不及了呢。

小軟不說話了,心如墜入了雲霧裏,她再也看不進去書了,馬上離開了辦公桌,去找繼峰。

繼峰穿著油膩膩的工作服,從單位裏被叫了出來。他愣愣地看了看小軟,以為家裏發生了什麼大事。聽小軟說了事情的原委,他的臉色便陰沉了下來,陰沉了半天才硬梆梆地對小軟說:“你回家時,心裏就當不知道這碼事兒,對誰都別說,往後也不要提。”便轉身大步流星返回單位去了。

小軟知道繼峰的脾氣,便真的沒和任何人說,包括自己的娘家人。但小軟卻做不到和繼峰不提,因為她每天都能聽到關於婆婆戀愛進展的消息,所以,晚上睡覺的時候,總忍不住對繼峰學,繼峰每次聽了都什麼也不說,但繼峰每次都在仔細地聽。

(七)
一天晚上,在飯桌上婆婆突然一反常態,和他們敘起話來。她先是回顧了自己守寡二十年的辛苦波折,然後又訴說了自己現今的寂寞心境。說了半天,才入了正題。她認為繼峰已成家立業了,自己的責任也算盡完了。現在,自己的存在似乎已經有點多餘了,為了不給兒子增加負擔,她想找個老伴兒。說這話時,那張罩著白霜的又青又紫的臉上竟沒有一絲羞澀。

繼峰像往日那樣端端地在飯桌邊坐著,一聲不吭地吃飯,仿佛沒聽到婆婆說了什麼,小軟便捅了他一下。這一捅,繼峰的臉色便陰沉了,但他終於還是沒有說什麼,依舊在那裏端端地吃,吃了一碗,又盛了一碗,婆婆便也臉色陰沉了下來,也不說話了,看著繼峰吃。

直到吃完了,繼峰才開口說話。繼峰說:“媽媽把我們侍候這麼大,著了很多罪。按理早該找一個對象了。做兒子的,其實我並不反對您找對象,但你不能和那個姓方的老頭兒搞,那老頭的底細我都已經摸透了,他的品質很不好,所以我不同意你和那樣的人結婚。要找對象,我們可以給你找一個條件好一點的。”

婆婆冷笑著說:“我就相中他了,除了方老師,我誰也不找。”

繼峰的眼圈兒就有些紅了,他依舊一字一頓:“那你就出去和他單過,別讓他登我家的門。”

“這是我的家,房子也是我的房子,我想讓他啥時候來就讓他啥時候來,看不慣你就走。”婆婆提高了嗓門,又青又紫的臉抽噬著。

“你的房子?”繼峰呼地站起來,眼淚也隨之而出,他哭聲哭氣地說:“這房場兒是我爹留給我的,這房子是我一把血一把汗蓋起來的,這房子是我的。”

於是,一場母子之戰平地而起。

兩位平時都不善於言辭的特殊情緒的人,打起仗來卻相當激烈,戰爭在最高潮處,繼峰甚至氣勢洶洶地拿來了那把雪亮的斧頭,放在他媽媽手邊,眼淚都幹了:“你砍死我吧,不然,我絕不會讓你和他結婚。”

“我不砍你!”婆婆說:“我要經官!”

“經官也行!”繼峰的眼淚又湧出來了:“可要是我輸了,我也絕不能讓那個姓方的活著住在這裏。”繼峰又拿起了那把斧頭。

事情發展到這一步,是小軟始料不及的。戰爭開始時,她一直都沒有開口,也不知怎樣開口。可事情到了這份上了,她便不能不勸了。她勸繼峰,繼峰便只是對她吼叫;她勸婆婆,婆婆突然對她淒厲地喊道:“你別假惺惺地和我來這一套了!啥事都壞到了你這個小妖精身上,要沒有你一直在挑,我們繼峰不會這個樣子的,我們繼峰從來都沒這樣待過我!都是你,都是你這個小妖精造成的!”說罷便大哭, 哭聲淒厲,絕不亞於當初哭自己的丈夫。

小軟便頹喪地坐下來,她萬萬沒有料到:原來這一切根源都在她身上。

第二天,婆婆沒有去見官,也沒有去做香功,婆婆只是在床上直挺挺地躺著,長噓短歎,淚流成河。

繼峰把飯做好,媽媽不吃也不動,依舊長噓短歎,淚流成河。早飯端上去了,又原樣端下來。晚飯端上去了,又原樣端下來。第二天,婆婆不哭了,也不歎了,死了一般。繼峰便哭了,他跪在媽媽的床邊,長泣不起。

小軟也怯怯地隨繼峰跪了下來,婆婆馬上淒厲長嘯:“你給我滾出去!”

小軟便馬上滾出去。

繼峰哭了一整天,跪了一整天,在日落西山的時候,終於使婆婆坐了起來,吃半碗麵條。

吃飯了,就證明屈服了,於是,日子便繼續往前過,但婆婆卻不再去做香功了。

(八)
就在這時,小軟懷孕了。

無論從哪一方面來說,懷孕都是件大喜的事情。

懷孕給小軟帶來了嶄新的希望,懷孕也給繼峰帶來了嶄新的希望,懷孕更給婆婆帶來了嶄新的希望。在一天早晨,婆婆甚至扭扭答答走進了廚房和兒子一起做起了家務。

於是,一家人又歸於那種恬靜的和睦,繼峰那走了調兒的小曲兒又唱起來了。

然而,小軟偏偏不爭氣,生了個女孩。

生了女孩,婆婆那充滿希望的臉便黑了下來,她雖沒有說什麼,但家務活卻再也不幹了。

生了女孩,繼峰的臉雖然還有笑,但小軟卻看出了些許不盡情來,不憑別的,就看幹家務的勁頭也似乎不如以前了。

生了女孩,別說別人,小軟自己都看不起自己了。面對繼峰她總有一種深深的內疚感。對於繼峰的侍候,也產生了一種受之有愧的感覺。儘管她天天都能條條是道地說出遺傳學的一些知識,儘管在和別人談論的時候她也能擺出男女平等的諸多道理,但在內心深處,她還是無法原諒自己。

於是,小軟再不敢理直氣壯地看書寫詩了,更何況,亂糟糟的處境和亂糟糟心緒已不容她有這份雅興。

多一個孩子,會多那麼多的事,這是小軟以前萬萬沒有想到的。換尿布,捆綁嬰兒,洗尿布,餵奶,喂水……更何況孩子不是感冒,便是拉肚,活計永遠也沒個頭緒。更遭心的,是自己的奶水不足,而孩子卻怎麼也不肯喝一口牛奶。孩子吃不飽,便永遠嚼著小軟的乳頭兒不肯松嘴,白天嚼,晚上更嚼,不讓嚼就大哭,哭得小軟心裏一剜一剜的,最後弄得大人和孩子都身心疲憊,意亂心煩。所以別提再寫詩了,只要足足睡一覺,小軟都心滿意足了。

而婆婆那邊,卻依舊該怎麼閑著,還怎麼閑著,並且閑得還十分充實,因為二大姑姐也和自己的婆婆打起來了,她已搬回了娘家,瞧那架式要長住了。這樣,婆婆整天都會有人陪了。

於是,那炒苞米花似的聲音小軟天天都可以聽到。以前上班時,還有個地方能躲躲,可這回完了,自己被拴在家中了,想不聽都不行。聽了便要聯想,聯想便會心煩,最後,所有的煩惱都化成了一股股的長氣,在小軟心裏鼓著。

偏偏這時又來了小軟的娘家人。

小軟生小孩,娘家人是不會不來探望的,探望了小軟,也探望了婆婆,更探望出了小軟在家受婆婆氣的端倪來。探望出來了便要氣憤,氣憤了便要發洩便要鳴不平。當然這種發洩的種類是不盡相同的,有的是回到自己家叼咕,有的是沖小軟叼咕,更有厲害的,是直接去和小軟的婆婆理論。

於是,這只能更增加了小軟的氣。

這時的小軟因為不再寫詩了,便也沒有了那種詩人的胸懷,詩人的氣度。於是,當婆婆臉色陰沉,對自己的娘家人有所侵害時,當二大姑姐那炒苞米花似的話語另有所指時,當自己的孩子又在哭鬧沒人問津而婆婆卻在百般疼愛那個黃毛男孩時,當大姑姐又從娘家帶走大包小裹的東西時,小軟便會馬上做出恰到好處的反應來。那種渲泄以後周身連細毛孔都劇烈跳動的快感,令小軟體味出連寫詩都未能體味過的歡娛。

於是,小軟家便有了女人們在屋裏鬥嘴,引得屋外的女人帶著幸災樂禍的神情前來勸架的鏡頭……

由於小城裏的房子急劇增多,可供乘涼的大榆樹便逐漸地少了,但女人們還是能在茶餘飯後尋找到一塊涼爽舒適的地方來聊聊閒話的。三個女人一臺戲,三個結了婚的女人戲更熱鬧,東家、西家、柴米、時裝、丈夫、孩子,嘰嘰喳喳山雀似的,開了頭就捨不得結尾,而嘮得最投機、最能取得共鳴的話題,便是嘮婆婆。——而其中,那位話說得最多,情緒最激動,聲音最尖厲的,便是那位曾經總是文文靜靜、不聲不響、發表過幾首小詩的小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