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懼在瘟疫蔓延時

In this photo released by China's Xinhua News Agency, Chinese military medical staff members stand in formation after arriving at Wuhan Tianhe International Airport in Wuhan in central China's Hubei Province, Sunday, Feb. 2, 2020. The Philippines on Sunday reported the first death from a new virus outside of China, where authorities delayed the opening of schools in the worst-hit province and tightened quarantine measures in a city that allow only one family member to venture out to buy supplies. (Cheng Min/Xinhua via AP)
圖片來源:AP

⊙林耀盛

恐懼是古老的情緒,儘管科技日新月異,面對未確定感多少有所對策,但恐懼仍如影隨形。以生物觀點而言,恐懼是人類的理性設計,是存活的提醒機制,適當的恐懼可以保全人類,是一種演化論的情緒產物。從社會學習而言,恐懼也可能是模仿觀察而來,就如同制約反應而言,都是一種行為連結。

當然,恐懼也可能是不當的認知解釋後果,過度的災難化預期,認為恐懼事情終將發生的「恐懼的恐懼」(fear of fear),更容易引起孵化反應,無形中益加放大擔憂和恐怖。新型冠狀病毒的恐懼是詭譎暗影,如同弗洛伊德指出的不被理解的事物再度出現,就像是一個尚未找到位置的鬼魂。

面對武漢肺炎的疫情發展,恐懼感染的蔓延與民眾瘋搶口罩成為新興的社會現象。流行病的或疫情的英文是epidemic,辭源來自希臘字源epidemia,由介系詞epi (在…之上)和字根demic (人民)組合而成,字面意義是指流行或是人民之上,因此,該字詞本身意涵著一種人民之間的流傳共存狀態。流行病不只是區域性,更具規模性的越界傳播特性,因此,容易引發群眾的情緒感染。

從心理分析的角度來看,經由媒介訊息對於流行病案例動態的不斷暗示和滲透,不時散發民眾排隊搶購口罩的狀況,往往會使群體間產生如催眠效果般的感染作用,人們的意識、情感和判斷,彷彿全部隨著催眠師的指揮棒跳躍翻動。我們可以快速地給予情感一種情緒分類,如悲傷、罪惡或恐懼等等的指認,但那只是一種所謂的「道德經濟學」(moral economy),把複雜的情緒政治分配到一個合理領域,真正的關係網路反而被取消。

於是,我們看到這段時間在群眾效應的暗示下,加上口罩政治介入的情感道德經濟學效應,我們陷入集體恐慌的複雜心理社會反應,被簡化為擔心買不到口罩的恐懼歸類位置。

由於流行疫病威脅所伴隨的不確定感,具現風險的概念從抽象的層次轉化到親近的生活形態裡。社會學家紀登斯指出,「前現代」時期,人類以命運解釋危險,其整體所面臨的不確定性,似乎充滿了作為基本信任的對立面的恐懼感。進入「現代性」社會,風險的概念代替了命運,「一切依歸如常」是信任和本體性安全得以穩固的基本要素,而這種心態也適用於具有嚴重後果的風險。

但如何歷經疫病風險後,就是回到日常生活,涉及的是危機管理是責任判斷,而非逞口舌之快的廉價消費。面對新興病毒的因應,並非只是挑動仇恨敵對的「硬」憎恨政治,而是需在危機與共的處境中帶出學者塞荷提到的「軟」實踐生活,「軟」是溫柔、寬厚、和平,同樣也帶有倫理、道德、知識、技術和踐行意涵。

健康無國界,在危機中的「軟」能夠使人們參與並且進入生命與我們共在的土地。但此刻,媒介政治的演出,以及政治人物的發言,無非使得防疫工作的安全網彷彿已是漏洞破裂,危機四伏的狀態。不求真實,只有利益計算、而無倫理知識的姿態,更醞釀恐懼溫床,讓擔憂如震源區,震盪不斷而日益擴大。

其實,不同的時代產造差異的經驗,驚嚇反應是當代的主要經驗。因為當代人類面臨更多難以理解的刺激,這些刺激逐漸變成受創的震撼,打破了存活的保護盾牌,受創的感受已經形構為生活的一部份。流行病毒侵襲所帶來的受創情感,可以分成兩個層面。

一類是普遍意涵的身體性受創;一類是社會建構符號(包含道德和宗教編碼),映射出心理上、存在上或靈性上的受苦狀態。面對流行病侵襲的恐慌,不僅是因為遭逢身體罹病風險的威脅,周遭他者或病人也承受汙名化,被認為失社會體面,甚至是「污染」的來源,相當程度也反映出人類本體上的不安感。

這樣本體上的威脅,無非是我們文明社會自詡的理性技術進步主義,向來是人們守護的功能性意義的喪失或空白的反應。若文明化的驕傲成果就在於達到理性目標,以為凡事都是可以思考的理性狀態,那災厄謎面的現形作為一種無以思索的幽靈,正沾染了文明社會的理性思維假象。

從震災、水災到SARS,到近期的武漢肺炎威脅,我們難免產生恐懼感。但恐懼力量的弔詭,不在於它是一種令人不快的感受,而在於它是一種微不足道的感覺。正因為它的微不足道卻又無所不在,我們總是未能正視它,而藉由事件的現身,才又回過神知悉我們本來就在風險體系裡。「流行病」一詞已進入日常生活用語,恐懼文化使人我之間變得陌生,助長懷疑擔憂。恐懼文化的嚴肅後果,是任何問題都可能轉變為生死存亡的問題。民主社會更需要回應的是「貧窮是階級的,但風險是公平的」議題。

媒體傳播與政治口水的擴散在這焦躁時刻,儼然已成為另種入侵人類生活世界的變種病毒。面對不確定的生死攸關風險性,做好政府的防疫工作自我管理,按照政府宣導需要戴口罩的時機準備,體現一種權利隱含的義務(duties implied by rights)的主動積極公民參與,不隨波捲入這股盲流是重要的實踐課題。流行病恐懼文化的指向,更為重要的是喚起我們對於置身苦難中,人我之間的責任倫理。

當懷疑焦慮佔據了我們的生活想像,恐懼文化蔓延造成人我之間的罩阻,從卡繆的小說《瘟疫》啟發,顯示著瘟疫一如戰爭的謀害殺戮、考驗人性。當傳染、死寂、遺棄的、絕緣的封城處境在真實生活重演,更讓集體苦難的不可表徵性,轉化為可被陳述的歷史。當下,能夠對抗瘟疫的,就是正直,是人們理解並踐行「存在作為一種責任」義理的時刻。

作者為臺灣大學心理學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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