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憐憫的種類》影評：我們與恐怖情人的距離

【文/香功堂主】艾瑪·史東、傑西·普萊蒙與威廉·達佛所主演的《憐憫的種類》是由三段式故事組成，就跟尤格·藍西莫（Yorgos Lanthimos）導演先前的作品一樣，劇情荒誕離奇，卻能從中提煉出對於群體與愛情的想像。

你要怎麼證明愛的存在？這是《墜惡真相》（Anatomie d'une chute）提出的問題，剛好是《憐憫的種類》（Kinds of Kindness）試圖回答的問題。

第一部《R.M.F.之死》敘述羅伯特為雷蒙工作十年，雷蒙提出的任何要求，羅伯特都能使命必達，而且不侷限於職場，私人生活，例如伴侶的選擇或是飲食內容等，只要雷蒙講一聲，羅伯特就會努力辦到。但當雷蒙要求羅伯特開車撞死一位名字縮寫是「R.M.F.」的男子時，羅伯特退卻了，他拒絕雷蒙的要求，兩人的合作關係也告一段落。失去雷蒙的庇護，羅伯特的生活瞬間掉入谷底，他開始為自己拒絕雷蒙的請求感到後悔...

《R.M.F.之死》能以社畜的角度閱讀，雷蒙的要求不盡合理，但為了生存，羅伯特仍是咬牙忍耐，以為只要為公司賣命，公司自然會尊重（接納）他，怎料，選擇「做自己」的下場是經濟頓時失去依靠，原來憐憫他人處境的善意，會給自己帶來麻煩？既然雷蒙（社會裡的權力者）的遊戲規則是人不為己天誅地滅，那麼，羅伯特也得硬起來，好讓自己重返原本的位階。

我們也能用愛情的方式解讀《R.M.F.之死》，愛情關係即是利益關係，不管那個利益代表的是什麼，也許是對金錢的需求，也許是寂寞，也許是刺激，總之，一段關係常常夾帶著「你需要我，而我也需要你」的互利。當一段關係的強弱差距懸殊時，一端不斷索求，另一端就得不斷付出，以避免天秤傾倒。

雷蒙是愛情關係裡強勢的一方，擅長用情勒的手段操控羅伯特的情緒，羅伯特拒絕雷蒙的要求時，雷蒙對羅伯特說：「你根本不愛我，我不知道這是什麼，但顯然不是愛。」對雷蒙來說，愛就是百分百的臣服，就算只有一丁點的動搖，都不完美，而「不完美」的愛，就不「純淨」（三段故事裡的強勢者，都在找尋「純淨」的愛情，這裡的「純淨」指的是強勢者要求弱勢者符合自己幻想的自私）。

不對等的愛情關係，延續到第二則故事《R.M.F.的飛翔》：警官丹尼爾的妻子莉茲在一次研究工作中發生船難意外，下落不明，思念妻子的丹尼爾陷入情緒低潮，直到某天傳來莉茲獲救的消息。然而，莉茲返家後，丹尼爾卻懷疑眼前的女子不是自己的太太...

《R.M.F.的飛翔》裡的丹尼爾害怕（厭惡）「新」的妻子，想辦法要逼走莉茲，但不管他怎麼威脅，莉茲仍努力完成丈夫交辦的各種心願。創傷（妄想）的丹尼爾即是雷蒙的翻版，而莉茲則是羅伯特的延伸。不同的是，第一則故事講的是精神暴力，第二則故事探討的是家暴問題：那些遭受家暴傷害的受害者，為何不願（無法）離開加害者的身邊？

莉茲在片中說了一個夢（每一則故事都有一個夢境，夢境都跟主角的慾望和焦慮呼應），關於狗狗掌控的世界，也關於肚子餓卻討不到頂級的肉品，只能屈就於巧克力裹腹的無奈。對於家暴受害者來說，他們或許嚴重欠缺自信，以為唯有付出大量的愛，才能獲取伴侶一點點的認同。

此外，《R.M.F.的飛翔》裡的船難事件只是隱喻，用來表現莉茲在一段關係中，持續地成長（變化），但這樣的改變讓丹尼爾感到不快，他拒絕接受全新的莉茲（無法忍受莉茲擁有不同的樣貌），遂透過貶低與傷害，來獲取「安全感（證明自己仍然擁有掌控權）」。不管莉茲如何的忍耐退讓，都無法說服丹尼爾，她依然愛著（需要）對方。丹尼爾為了找回「原本」的莉茲，活在虛幻的想像中，拒絕與現實接軌，《R.M.F.的飛翔》最諷刺（哀傷）的一幕，是血淋淋（鮮明）的愛就攤在丹尼爾的眼前，他的心卻被自大與傲慢所蒙蔽，看不見愛的存在。

來到第三段故事《R.M.F.吃三明治》，講述一群相信世上大部分的水都遭到污染的信徒，在教主歐米的帶領下，飲用純淨的水源，並試圖找尋擁有起死回生能力的聖女下落。新成員艾蜜莉選擇拋棄丈夫和女兒，加入組織，她一方面對歐米與團體有著信仰，一方面又拋不下對俗世的依戀...

《R.M.F.吃三明治》是前兩則故事（以及導演過往作品）的集大成之作，它談「邪教」組織的偏執，歐米追求的愛是全然的奉獻，每個入教的人，都要把全部的自己交給組織（歐米）：你只屬於我一個人，如果你出軌，就是不潔，就是污染，必須被剔除在外。歐米有強烈的佔有慾，他和成員之間共享著不對等關係。歐米的組織看起來很有問題，但「正常」的社會就比較單純無害嗎？當然不是，《R.M.F.吃三明治》最厲害的設計，是艾蜜莉看似善良體貼的丈夫，在沒有問過妻子的意願下，下藥性侵了她。

這讓我們思考：艾蜜莉選擇離開丈夫的身邊，投入組織的懷抱，或許是出於對婚姻生活的失望與無奈？歐米的組織是邪教，那麼看似「正常」的社會，不也像是更大型的邪教組織：人們全心信仰著某種教條與觀念，避免破壞規則，一旦違背社會定下的規矩，就會被視為不正常（不潔）。

尤格·藍西莫導演的作品之所以有趣，在於導演看似架構出一個又一個荒誕離奇的世界，事實上，這些荒誕離奇的虛構世界，就是我們生活的「正常/現實」社會，就像《憐憫的種類》的三則短片，抽離掉詭異的情節設定，劇中的人或事（家暴、恐怖情人、情勒、賣命的員工、無處不在的階級等），不就存在我們生活的四周，而我們很可能就是其中一個角色的原型。

對我來說，尤格·藍西莫導演的作品，不是在展現一種奇特的生活，而是這樣奇特的生活就是我們熟悉的日常。

最後，《憐憫的種類》的三則故事都有一個名叫「R.M.F.」的角色貫穿其中，導演表示這個角色沒有指涉任何人，他只是想要透過 R.M.F. 讓觀眾看到劇中人物的處境與教訓是彼此關聯的。不過，有個國外網友（u/Imaginary_Bench7752）針對 R.M.F. 的名字縮寫，給出一個有意思的解釋，他說：R 代表救贖（Redemption），M 代表操控（Manipulation），而 F 代表信仰（Faith），這三個詞，完美闡述了這部電影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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