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春天／雲風

——評杜波的《懷念春天》

雲風

在這篇文章的開始，我必須承認，評論杜波的《懷念春天》——紀念海子這組詩是一件很吃力的事情，因為它不是簡單地就一首詩藝術特點發表一下自己的見解就可以了結的，它同時還涉及到對一個死去的詩人——海子以及海子的詩歌的全部內容的詮釋，這組詩裏包含著死亡與生存，憂鬱與達觀，歡樂與悲傷、夢想與毀滅，平靜與動盪，貧窮與富有、黑暗與光明、沉默與歌唱、短暫與不朽等等不可能徹底解讀的詩歌元素，從而使這組詩成為一個浩大的生命挽歌。

杜波對海子的紀念是一個詩人用他詩人的靈魂觸及另一個詩人的靈魂，是一種在春天裏懷念春天的祭奠，它的基調融匯著平淡、悲憤、理解、懷疑，憐憫和崇敬。它以巨大的悲劇人格和切身的苦難感來覆蓋一個詩人迷惘的一生，是在在傷痛的背後矗立起的一個詩人用生命構建的紀念碑。杜波在《懷念春天》——紀念海子這組詩裏，是以詩人的邏輯和詩歌所特有的形式來表達一個後來者對詩人以及詩歌的最高敬意。

【1】
夜色，談論著遠處與近處的細節
黑色，吞吐寂靜中，最深沉的薄衾和淚睡
我看見，你的眼睛裏透明著一片晶瑩
你的悲憤已力透千尺，其實
那，不是水，那是盛滿一生的孤獨與尊嚴

這組詩的第一節的含義有著豐富的內涵，杜波把海子的死亡寫的平淡與深沉並蓄，首先，詩人杜波對詩人海子死亡的進行本質的探究使用的是感性的委婉的表述方式，是在一種夜的黑色的氛圍中談論遠處和近處的細節，夜的黑色是海子死亡的時間，同時也是一種空間的佈景，遠處和近處寓意著海子從生命的過去到走向黑夜的歷程，其中的每一個細節都有可能導致寂靜中的最深沉的薄衾和淚睡，這是對一個生命終結前的所有足跡進行的莊嚴審視，它表達了杜波對詩人海子生存狀態和死亡的內在聯繫的關注，同時也反映出杜波對人的生存狀態的理性態度和作為一個現代詩人所必需的特質。

解讀這段詩需要瞭解詩中所涉及到詩人——海子。

海子是一個自殺而死的詩人，原名查海生，1964年5月生於安徽省懷寧縣高河查灣，在農村長大。1979年15歲時考入北京大學法律系，大學期間開始詩歌創作。1983年自北大畢業後分配至中國政法大學，初在校刊，後轉至哲學教研室，先後給學生們開過控制論、系統論和美學的課程。海子的美學課很受歡迎，學生們知道他是一位詩人，要求他每次下課前用10分鐘的時間朗誦自己的詩作。他是一個天才的詩人，但他生前卻只能是一個落寞的詩人，因為他的詩作很難發表，他的才華得不到承認，他的行為被視為，他的情感又屢遭波折，他是在一種極端貧困和單調的生活中維持著簡單生存，這一切又和他卓絕的才華、奇跡般的創造力、敏銳的直覺和廣博的知識，以及詩人的敏感和脆弱激烈地衝突，在1989年3月26日黃昏，當夜色快要降臨的時候，在山海關至龍家營之間的一段火車慢行道上，海子把隨身攜帶的四本書《新舊約全書》、梭羅的《瓦爾登湖》、海涯達爾的《孤筏重洋》和《康拉得小說選》擺到一邊，身體匍匐在鐵軌上，任一列火車呼嘯而過。有人說，海子攜帶的四本書正好是海子人生軌跡的縮寫，從這四本書中可以看出海子對死的坦然、決斷與嚮往，喜歡海子的人可以去讀這四本書，那樣也許更容易貼近這位詩人的內心世界，感受他的詩情。

詩人因自殺而死亡的例子很多：從西方的裏而克、荷爾德林、黑塞，亞賽寧、馬雅可夫斯基、西爾維亞·普拉斯、哈特·克萊、迪倫·托馬斯……到我們的當代詩歌史上一連串沉重的名字：聞捷、徐遲、蝌蚪、方向、顧城、餘地、海子、戈麥、昌耀……他們都是自殺而死的詩人。事實上，在古代，我國也有兩個著名的詩人與自殺有關，一個是屈原，另一個就是李白（這僅是的我懷疑），這些詩人為什麼選擇用自殺來結束生命？這個現象的背後有著怎樣深刻的文化含義？我們以怎樣的態度去接納這些以死明志的詩人們的悲壯的死亡？它真的需要我們用心靈深刻地反思生存的價值與意義，否則就辜負了這些逝去的詩人用他們的生命寫就的最後詩篇。可以說這些自殺的詩人都是絕望的理想主義者，他們的心裏滿懷痛苦，忍受著孤獨與寂寞，面對著嘲笑和不解，在貧窮中堅忍生存，他們需要活著的理由，他們執著於高貴的信仰，他們人寡力微，獨擎火炬在黑暗中鬱鬱而行，然而他們最終發現自己高舉的火焰只存在虛幻間，而燃燒的材料是他們自由的靈魂，當燃盡自己靈魂的時候，他們就沒有了自由，於是只有選擇沉默，而死亡就是最徹底的沉默。

記得海子就曾經說過：詩就是那把自由和沉默還給人類的東西。從這句話裏我們大致可以揣摩到海子對詩歌的虔誠心態以及詩人海子最後走向死亡的那段心路。無疑，詩人海子是崇尚是自由的，他是把自由放在自己的生命價值之上的，他的詩情在想像的空間裏自由飛翔，但海子詩歌的羽翅盤旋的異常艱難，當他發現這種自由不被這個生命的世界接受，於是就感到了莫大的痛苦，仿佛這種自由已不復存在，那麼什麼只有靠終結生命去解脫這種痛苦，去延續自由。當然，對海子死因有各種各樣的說法，但我還是寧願相信我的說法。很多時候，人們無法理解詩人的痛苦與失望，詩人可以暫時在詩的世界裏尋找到片刻的寧靜，可是一旦想像出來的美好和殘酷的生活發生遭遇，那種巨大的痛苦和失望油然而生，這個時候，死亡很容易也就成為詩人逃避現實的歸宿，這時很多詩人寧可選擇棄世後終極的孤獨，也不背叛自己信仰的尊嚴。正如杜波的詩中寫道：

我看見，你的眼睛裏透明著一片晶瑩
你的悲憤已力透千尺，其實
那，不是水，那是盛滿一生的孤獨與尊嚴

杜波正以這樣一種莊嚴的態度理解了海子，就如海子的遺書中說的“我的死亡和任何人無關。”是的，海子的死，是海子在力透千尺的悲憤中對孤獨和尊嚴的選擇，與任何人無關。而且杜波也以最美好的詩歌語言接受了這種死亡，那是一片透明著的晶瑩，是淚水，但那是透明晶瑩的純潔，一種無暇的詩意的生命。

【2】
恨亦盤錯，死亡如同寓言
生日與祭日難道只是一個絕美的絕句
一刃悲傷的詩歌，酒若淚露
難道——春天是一個轉世的靈童？

杜波在這組詩的第二節中，試著追尋海子詩歌中死亡的腳步，那是怎麼樣的一種足跡，恨亦盤錯，死亡如同寓言生日與祭日，難道只是一個絕美的絕句？無疑，杜波非常熟悉海子的詩，他對海子的詩歌把握有一種極致的精確。在《海子詩全編》裏，我們看到海子的詩歌包圍著著一種濃重的憂鬱，即使有一些詩歌有著平靜的表像，但還是可以感受到海子隱藏在骨髓裏的憂鬱，杜波認為那些悲傷的歌唱宛如一把利刃慢慢削刮詩人脆弱的心靈，因感傷而成怨恨，因憂鬱而成憤怒，因悲觀而成絕望，一步一步地使酒神的祭祀變成生命的淚露。杜波這種見解可以說是洞悉了海子詩歌的死亡氣息，是一種詩人的神秘直覺。海子自己坦露過自己嚮往的詩歌圖景是：“它不僅是抒情詩篇的天空，苦難藝術家的天空，也是歌巫和武人，老祖母和死嬰的天空，更是民族集體行動的天空。因此，我的天空往往是血腥的大地”海子的詩歌始於憂鬱到終與絕望，最後就是一種死亡的陰森之氣揮之不去，我們可以截取一些詩歌片段來瞭解海子的這種死亡足跡：

《不要問我那綠色是什麼》是海子早期的一首：

頭髮
灌滿陽光和大沙
我是荒野上一根被曬壞的石柱
耕種黑麥
不要問我那綠色是什麼
小鳥像幾管顏料
粘住我的面頰
樹下有一些穿著服裝的陌生人
那是我已走過青海湖，影子滑過鋼藍的冰大阪
不要問我那綠色是什麼
土筐挑著土
一步邁上秦嶺
秦嶺，最初的山
仍然在回憶我們，一窩黃黑的小老袋——孩子啊
不要問我那綠色是什麼
我避開所有的道路
最後長成
站在風熏寓言的石墓上
不成
不要問我那綠色是什麼

這是一個不滿20歲的詩人的作品。從這首詩的表面看，似乎很平靜，但平靜的深處是抹不去的憂傷，從荒野到一根被曬壞的石柱，從陌生人到冰大阪直至石墓，這些意象顛覆了儘管“綠色”和“小鳥”等生命的象徵。海子後來的詩歌逐漸開始從憂傷向絕望過渡。

“黑夜從大地上升起/遮住了光明的天空/豐收後荒涼的大地/黑夜從你的內部上升。”

“萬人都要將火熄滅我一人獨將此火高高舉起／此火為大開花落英於神聖的祖國／和所有以夢為馬的詩人一樣／我借此獲得度一生的茫茫黑夜”。

“天梯上的夜歌／天堂的夜歌／夜歌歌唱了我／弓箭放下／我畫出山坡／太陽放下弓箭／夜晚畫出山坡

黑夜是海子鍾愛的詩歌意象當，黑夜籠罩了詩人全部的視野的時候，詩人獨舉的火炬為他迎來的也是借此獲得度一生的茫茫黑夜，詩人海子的世界除了夜晚之外就剩下了死亡。當然這些詩句能夠抵達生命的最深處的底蘊，可以震撼我們的心靈，甚至可以說這就是真正的詩歌，但那種黑夜漫布生命的時候，只能給我們一種絕望的啟示，而不能使人正視人生。

“太陽/吐血的母馬”，“我就是那瘋狂的/裸著身子/馱過死去詩人的/馬/整座城市被我的創傷照亮/斜插在我身上的無數箭枝/被血浸透”

“祖父死在這裏/父親死在這裏/我也將死在這裏。”

到後來，海子的詩歌中死亡意象連篇累牘的出現，海子開始直接歌頌死亡：如他的《死亡之詩》（之一）、《死亡之詩》（之二）和《自殺者之歌》等。這時的海子的詩已經被死亡的氛圍所籠罩。

面對這樣的海子，杜波說道：難道——春天是一個轉世的靈童？我們在這裏可以這樣理解，春天是杜波在這組詩歌裏的一種象徵，它是一種生機勃勃，它是一種明朗的向上詩情，可是在海子那裏還需要輪回一次生命，我們要在海子晦暗的詩歌裏找到那一個轉世的靈童，那也是海子這個用生命歌唱死亡死亡的詩人追求的一線生機。從這裏我們可以看出，杜波以詩人的警醒把握了海子詩歌正真的含義，他在以一種光明的方式紀念海子。

【3】
我的呼喚和嘶喊已聲嘶力竭……
那些被流放的憤怒，開始割開25年短暫不避讖的苦難
終於在從容與絕望之間，讓生與死達成最後的妥協
我，只能在春天裏懷念春天，思念痛感清晰
而麥地上的詩意，一再尖銳地質問，高貴與卑微

杜波在這節詩中，因為詩人的氣質終於流露出他對海子的那種惋惜和至深至切疼動感：我的呼喚和嘶喊已聲嘶力竭……海子是一個才華橫溢的詩人，他的死亡不能不令人唏噓扼腕，他才僅僅活了25歲，他讓憤怒收割了自己還未成熟的春天，短暫的生命像流星劃過，轟然墜地，演繹成不避讖的苦難。

然而，杜波知道海子的死是在從容與絕望之間，讓生與死達成最後的妥協，他的死有一種驚豔的美感，是一個詩人理解的作為。海子的死緣於絕望，但又是那麼從容。在他自殺前兩個月，海子留下了他一生中最為溫和，充滿了希望和眷戀色彩的詩——《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從明天起,做一個幸福的人
喂馬,劈柴,周遊世界
從明天起,關心糧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從明天起,和每一個親人通信
告訴他們我的幸福
那幸福的閃電告訴我的
我將告訴每一個人
給每一條河每一座山取一個溫暖的名字
陌生人,我也為你祝福
願你有一個燦爛的前程
願你有情人終成眷屬
願你在塵世獲的幸福
我也願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我們看出，海子是用溫暖的笑容準備著死亡的。海子的內心世界其實很另類，他癡迷於西方文化和藏傳佛教。後來還迷上了瑜珈功、氣功、特異功能之類的東西，致使他對生與死的看法與眾不同，這位天才的詩人從一個奇異的角度看透生死已，在他的眼裏選擇死的那一刻，也許就是他生得開始，他祝福每一個陌生人幸福，而自己要做浴火鳳凰，在春天裏，從死亡中中復活，海子在向死亡走去時是非常從容的。從他的《死亡之詩》（之一）我們就可以求證：

漆黑的夜裏有一種笑聲笑斷我墳墓的木板
你可知道，這是一片埋葬老虎的土地
正當水面上渡過一只火紅的老虎
你的笑聲使河流漂浮
老虎
斷了兩根骨頭
正在這條河流開始在存有笑聲的黑夜裏結冰
斷腿的老虎順流而下，來帶我的
窗前
一塊埋葬老虎的木板
被一種笑聲笑成兩截

海子是笑對死亡的，漆黑夜裏有一種笑聲，可以“笑斷我墳墓的木板”，可以笑得“使河流漂浮”。海子是以歡樂和幸福態度面對待死亡。他的死亡在自己的眼裏是可以笑出聲的，這是海子這個浪漫主義詩人的一種特有的奇詭的追求和想像。他的死亡是一種燦爛的、輝煌的、可以達到彼岸甚至復活的死亡。杜波對這種死亡充滿理解，但還是不能釋懷，他無限痛惜地寫到：我，只能在春天裏懷念春天，思念痛感清晰，杜波對海子的詩歌中留下了深切的印記無比留戀：海子走了，可是海子留下的麥地上的詩意，一再尖銳地質問，高貴與卑微。它不斷地提醒人們那個天才詩人的存在。

【4】
而我的詩裏有一張臉，那上面灑滿一層又一層凍醒的夢
也許我只能在春天裏懷念春天
《太陽·弑》中的毀滅與救贖同樣不在重複地沉睡
那斑駁的舊影，不在與塵土共長生
也許，解脫和天才“在真理中呼吸”
“就是要成為太陽的一生”？

這著節詩中，杜波開始解讀海子詩歌中的正面意義，他要扭轉前三節詩歌對海子的灰暗色彩的心理暗示，他要把海子詩歌中那種在徹骨的寒冷中不肯冬眠的夢想展示出來，那是海子的真正面容，那張臉是一層一層凍醒的夢，杜波以海子詩歌中最常用的“太陽”意象入手，從雙重的視角中審視海子生命中的救贖和毀滅，深刻地展示了一個海子詩歌中黑夜——光明——黑夜——光明的歷程，太陽是海子的救贖者，然而極端的太陽意向的追求又是海子走向毀滅……

詩人葦岸說過：海子含著泥土，來自大地的深處。他是民間的兒子，具有和諧的自然啟示的詩人。海子在短短的七年創作生涯中，有將近200萬字的詩歌、小說、戲劇、論文。其主要作品有：長詩《但是水，水》、長詩《土地》、詩劇《太陽》（未完成）、第一合唱劇《彌賽亞》、第二合唱劇殘稿、長詩《大紮撒》（未完成）、話劇《弑》及約200首抒情短詩。他的詩雖然有晦暗的色彩，但那是懷著對大地、對人類的熱愛的絕望而產生的，晦暗的色彩背後是詩人溫暖而熱忱的心靈，在我們這個商品社會裏，詩意日漸蕭條，海子的詩性人生凸顯著無比的價值和尊嚴。

海子是以詩為生命的，他的詩歌有金屬般的質地，有一種強烈飛躍的欲望，杜波在這裏把握住海子詩歌中又一個典型的特徵，那就是太陽，海子就是在黑夜和太陽中徘徊的詩人，他身處黑夜，卻嚮往著太陽，和那位也是自殺而死的詩人顧城的：“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來尋找光明”詩意一樣，艱難地那沿斑駁的舊影，力爭不在與塵土共長生，就是因為海子無法解脫黑夜的束縛，他就越發渴求光明。

在海子的詩歌中，“太陽”是他提得最多的意象，太陽是詩人救贖的力量，是海子生命和詩歌的指向：

海子《太陽王》：“赤道/全身披滿了大火/流淌地太陽的內部/太陽，被千萬只饑餓的頭顱抬向更高的地方/你或者儘快成長，成為我/或者屬於我/隸屬於我的光明/隸屬於我的力量……赤道，全身披滿了大火，流淌於我的內部。”

“在黑暗的盡頭/太陽，扶著我站起來/我的身體像一個親愛的祖國，血液流便/我是一個完全幸福的人/我再也不會否認/我是一個完全的人我是一個無比幸福的人/我全身的黑暗因太陽升起而解除/我再也不會否認天堂和國家的壯麗景色/和她的存在……在黑暗的盡頭。”

從詩中我們可以看出詩人對於熱情的太陽的嚮往和讚頌，在海子的眼裏，太陽溫暖整個世界，萬物在陽光的沐浴下，都會無比幸福，詩人海子全身包裹的黑暗會因太陽升起而解除，希詩人望自己的靈魂得到解脫，而太陽就是它的救贖者。然而海子追求太陽的熱望超脫了理性的羈絆，陷入了一種可怕的迷狂，竟以太陽自居，到了這樣的境界，海子已經無法控制自己了，這樣的混亂就為他的自殺埋下了伏筆，這樣的太陽預示著毀滅的開始。海子太陽神的願望在現實中是無法實現的，他只有選擇死，因為只有死，才能使自己的靈魂升空，才能融入太陽，從而完成自己的夢想。此是，作為詩人的杜波是那樣的冷靜，杜波肯定了海子關於太陽的嚮往所具有的價值取向，同時又指出了一個詩人無法約束的狂妄是他毀滅的開始：也許解脫和天才“在真理中呼吸”是他“就是要成為太陽的一生”？杜波對海子的詩歌的把握所具有深度，實在令人訝異，這種深度也使我們領會到了杜波詩歌的無限張力。

【5】
可是，血和鐵纏綿繼續向無極奔流
那是陽光叛逆，還是黑暗叛逆？麥地上已一片濕潤
靠近，再靠近，詩歌靜靜地俯視真相，輒輒作響
只是，你的夜晚一再被剝奪，時代一再被誣陷
忍受與被忍受，桎梏與被桎梏，被黑土覆之，被麥田覆之

在這節詩中，體現出杜波作為一個詩人的細緻的情感，他堅定的認為海子的生命和他的詩歌以血和鐵纏綿，繼續向無極奔流

他肯定了海子詩歌的永恆意義，與此同時，他也開始質疑有著陽光和麥地氣息的海子為什麼把自己的生命演變成血和鐵的纏綿，這樣的演變雖然可以繼續向無極奔流，延續成為詩人不死的精神，但悲劇的色彩無可置疑，為什麼你的夜晚一再被剝奪，時代一再被誣陷為什麼要忍受與被忍受，桎梏與被桎梏，那是陽光叛逆，還是黑暗叛逆？杜波的質問極具徹底性：這是一個終極設問，陽光和黑暗成為兩極相反的無所不包的象徵，詩歌是一條走向這個宇宙的神秘意象之前的道路：麥地上已一片濕潤靠近，再靠近，詩歌靜靜地俯視真相，輒輒作響。

麥子、麥田、賣地，是海子最具親和力的詩歌意象。麥子對於海子有著深刻的寓意。海子關於麥子的詩很多，以下就是其中的一首：

吃麥子長大的
在月亮下端著大碗
碗內的月亮
和麥子
一直沒有聲響
和你倆不一樣
在歌頌麥地時
我要歌頌月亮
月亮下
連夜種麥的父親
身上像流動金子
月亮下
有十二只鳥
飛過麥田
有的銜起一顆麥粒
有的則迎風起舞，矢口否認
看麥子時我睡在地裏
月亮照我如照一口井
家鄉的風
家鄉的雲
收聚翅膀
睡在我的雙肩
麥浪——
天堂的桌子
擺在田野上
一塊麥地
收割季節
麥浪和月光
洗著快鐮刀
月亮知道我
有時比泥土還要累
而羞澀的情人
眼前晃動著
麥秸
我們是麥地的心上人
收麥這天我和仇人
握手言和
我們一起幹完活
合上眼睛，命中註定的一切
刻我們心滿意足地接受
妻子們興奮地
不停用白圍裙
擦手
這時正當月光普照大地。
我們各自領著
尼羅河，巴比倫或黃河
的孩子
在河流兩岸
在群蜂飛舞的島嶼或平原
洗了手
準備吃飯
就讓我這樣把你們包括進來吧
讓我這樣說
月亮並不憂傷
月亮下
一共有兩個人
窮人和富人
紐約和耶路撒冷
還有我
我們三個人
一同夢到了城市外面的麥地
白楊樹圍住的
健康的麥地
健康的麥子
養我性命的麥子！

海子有一種濃濃的鄉土情結。海子是從農村走出來的詩人，在他上上大學的前十五年中，他都是在農村度過的。在海子的詩歌當中，麥子一詞是他的核心意象之一，杜波就像把握海子的黑暗和太陽一樣，準確地把握住海子詩歌中具有生命細胞的特質的麥子。

海子的麥子展現的是海子生命主體的自我感受，是對自然地一種感恩。 故鄉的土地養育了海子，海子熱愛的這片土地，也離不開這片土地，於是詩人願像麥子那樣，紮根在這片地中。麥子的根須吸取大地的養料，一年又一年地輪回它的青澀和枯黃，它的死亡意味著它的豐收，它承受著人類的希望，又在人類的耕耘下再生。 麥子的一生就像海子的一生，麥子重生的時候，海子也選擇了重生。 海子用他的詩歌種植的麥地上已一片濕潤，靠近，再靠近，詩歌靜靜地俯視真相，輒輒作響，那是海子生命的聲音。海子的詩歌也會由著輒輒作響的生命感歎而生生不息。

【6】
遠望，鶴唳行雲中，故人行雲中……
安靜終得歸於安靜，傷痛終得歸於傷痛
那些以火為幟的耋耋之手
塗鴉著大海，塗鴉整個麥田
塗鴉所愛的——“春天，十個海子全部復活”

在這個世界上，海子已經離開我們將近20年了，在這20年中。多少人對你的懷念與日俱增。遠望，鶴唳行雲中，故人行雲中……

安靜終得歸於安靜，傷痛終得歸於傷痛，海子安靜地沉湎在大地中，可是屬於他的傷痛依舊在人們的心中。海子的死是以死駐守詩人的精神家園，他放棄生命也不放棄自己的信仰和追求。在文化價值失落的年代，在物欲橫流的商品社會，在絕大多數人都不讀詩的年代，海子執著於純潔的詩性人生，探索生命的本質的精神一定會成為以火為幟的耋耋之手，塗鴉著大海，塗鴉整個麥田，塗鴉所愛，詩歌的光榮一定會再現，這就是杜波紀念詩人海子的全部心願。

“春天，十個海子全部復活”！

有十個海子，就會有十種春天，沒有春天的民族，它的精神就會枯竭，從而失去希望！

後記：寫到這裏，我感覺很累很累，關於紀念海子的詩歌有很多，但杜波這組詩無疑是最沉重的，挖掘它的內容非常吃力，我只能如此地遷就自己。有些詩給很輕的感覺，我不反感這樣的詩歌，可是，任何時候，一個民族都必須有生命不能承受其重的詩人與詩歌，有杜波這樣的詩人，是海子的幸運，有人這樣體會詩歌，是詩歌的幸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