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仍會因為你幸福，而深感幸福──閱讀王婷《甜祕密》詩集

迷失過後，在細節裡找到彼此

《甜祕密》是王婷的第二本詩集，以她自己的繪畫與詩相互增色、對話，延伸美學的想像、藝術的思索。全書分為四輯：〔輯一 鏡中〕、〔輯二 虛線〕、〔輯三 拐一道月光〕、〔輯四 釀更多的蜜〕。圖文內容的總體意象，真摯樂觀，尤其〔輯四〕聚焦「閨密」主題，繪畫流亮奔放，相當特別，王婷帶有女性（或母性）溫情特質的書寫氛圍瀰漫其間，對生命正向思考，親切且具感染力。

王婷的人生觀頗有正能量，激勵自己、幫助朋友、熱心度人生，凡事盡力做到她能做的，不留遺憾，這是《甜祕密》的基調。

先從主題明確而熱烈的〔輯四 釀更多的蜜〕來談。

〔輯四〕可視為一個系列的組詩，大多沒有標題只有「閨密」編號，結合她在台師大美術系研究所的畢業展「從有我之鏡到有她之境──王婷〈閨密系列〉」（2023年12月）繪畫作品，定調在「向上、樂觀」的閨密關係與影響。讀她的詩畫，彷彿凝視著雷諾瓦〈船上的午宴〉所散發的友誼正能量在閨密之間流轉。

閨密碩論中，她說：「閨密，是拉丁語中的『esperanza』，指的是希望，而女性主義則是與平等的希望有關。」

閨密強調對「平等」的期盼，亦隱含一種反叛，去抵抗和顛覆傳統父權體制下的性別規範和歧視。女性間的友誼不比男性低下，甚至更高貴，涵容著積極的人本精神，以及人文的多義性。

我們可以從圖與詩中，讀到閨密的本質，就在於呈現真實、真摯，以及多元化的女性角色；甚至體會到，閨密之間相互促成自我的覺醒，「迷失過後／會在細節裡找到彼此」（〈閨密十四〉），這不僅是女性之間的純淨友誼，彼此更分享著獨特的「女書」密語。

對於閨密，在王婷的詩中衍伸許多思索和探討：愛和關懷、感激與珍惜，也有分享、猜忌、爭執、困頓……但總體而言，灑滿陽光，洋溢著寬容、體諒和理解。整部詩集敘述友情的詩作極多，原本女性的細膩所擅長的「情詩」反而很少。

友誼詩，某部分延續著東西方古典詩中文人交誼的傳統。對於友情，王婷有自己的價值觀，「相聚不需理由／請攜帶一朵百合／我 會在不同的路口等你」（〈閨密三〉），白色百合花是友情的象徵，她也把這符號置入畫中，隱含純潔和真心，更意味著朋友之間的信任與忠誠。

友情對王婷的重要性不亞於愛情，「除了愛情／我們可以擁抱愛……我們沒有界限的存在／純粹如風景中的風」（〈閨密六〉），或許源於人生的波折與閱歷（例如身為單親媽媽、經營企業公司等等），即便她仍渴望愛情，但卻不太相信有永恆的愛情，因為愛情不可測，她曾有一首詩〈關於愛情〉：「是誰把心動投入大海／秋波／成了一則謎語。／連湖心都猜不透／／浪花。……」說的是愛情令人又哭又笑或哭笑不得，充滿不確定性，又如〔輯二〕的微型詩〈覺醒〉：「關於愛情的敘述／再往前就缺乏血色了／每個嗓音都成了掉落的雷聲」，她早早對愛情的虛幻有了醒悟。

對她來說，相較於愛情，友情的相遇和相助更值得珍攝，「日子如珠雨／一串串的連結在一起／漸漸我們明白握住傘柄的手／是我／也是你」（〈閨密七〉），朋友之間的理解、信靠和尊重反而比較趨向一種位階高於愛情的「美妙關係」。即便朋友之間「聚聚，散散／完整和不完整都有美感」（〈閨密五〉）。

●答應自己做自己，欣賞別人做別人

王婷的閨密繪畫之所以命名為「從有我之鏡到有她之境」，可以從法國精神分析學大師雅各．拉岡（Lacan, Jacques）的「鏡像理論」來理解。

朋友是「他者」，這個他者對王婷來說是一面鏡子，也是「另一個自己」（亦即個人內在心理世界中的「他者」），她透過閨密系列的詩與畫，記錄閨密間私密的情緒與符號，探索閨密與主體的關係，「當我們開始思索／在心和眼中間架著一面鏡」（〈自在〉），以此認識內在的自我。

「鏡子照射出的我們／左右腳不同／卻有同樣的笑容」（〈閨密十三〉），拉岡的鏡像之說，意即：當主體經由鏡像來認識自己，其實是藉由「他者」認識到主體的存在，透過不斷的人際互動，猶如彼此照鏡子，逐漸形成自我形象。藉由鏡像般的閨密關係，王婷詩中寫道：「我們之間終於有人明白／要有更甜美的果實／在理解情感之前先學會感受」。在現代詩裡，「感受性」往往優先於邏輯思考或知識性。

不僅心理學或繪畫藝術談論「他者」，現代詩美學同樣注重「他者」，因為詩需經由「他者」才能看到真正的自我。

用繪畫術語來比喻，我將王婷對友誼的熱切稱作「後現代的友誼」，「後現代」標誌並行使一種「保持永久的開放性」，不論喜悅或悲傷，真正的朋友之間會把心門打開，「我們訴說自己／不擔心傷痕裂成赤道的長度」；或者她詩裡述說的友誼，也可以說是一種「新表現主義的友誼」，所謂「新表現主義」指的是藝術家呈現其強烈而豐富的「主觀情緒」和「自我感受」，直接反映在畫布上的風格，而反映在詩作上呢？就如王婷這首〈失眠〉：「在這虛弱的夜／我在不同的鏡中不斷老去／眾神無語／我穿牆。赤裸／夢見一個白日……」主觀而破格的想像，解構空間，似乎具象又忽然抽離，直指赤忱的感受。

她對友誼的初心，就是抱持著一種主觀感情和自我感受，流暢、揮灑、自然，充滿情緒能量，讓閨密彼此之間「曬乾忌妒心，以愛成為同類」（〈閨密十三〉）。

從她上一本詩集《帶著線條旅行》以迄這本新作，對於友誼的概念，可謂始終如一，答應自己做自己，欣賞別人做別人，上一本詩集寫著：「你靜默了／整夜靜靜夢著／而我仍會因為你幸福／而深感幸福」，閨密之間，最動人的情意就是支持彼此──成為更好的自己！

●忽然，上衣口袋溜出幾句細碎的叮嚀

親情一直是王婷詩作的主旋律之一，延續著她之前的第一本詩集，她寫了許多關於父親和母親的作品。

給父親的詩，她曾寫過〈父親結〉，父親是個讀書人，對王婷日後從事藝術創作有深遠的影響，她想起父親磨著墨汁，「磨著磨著／把雨聲也磨細了」，這意象說的彷彿是思念被磨（或折磨）得更細更尖，刺著心口。

她上一本詩集《帶著線條旅行》就是因為要圓父親的夢而出版，她父親曾經寫過一本詩集《千山疊雪》但沒出版，在他八十歲時告訴王婷，如果詩集還在的話很希望能出版，可惜在國民政府遷台時不知流落何方。

親情對王婷而言，是根深柢固的血脈相連，沒有選擇也不需選擇，這種愛是天然的、牢不可破的。會成為一家人必是上輩子修來的福，她深信這種緣分是人間最濃的情感，她的詩之所以常常寫到父親和母親，因著那是她最不忍割捨的一部分。

王婷寫母親的詩，數量最多，可見母親在她生命中的分量。「當他扣到第三顆釦，／忽然摸到／母親年輕時的手／上衣口袋溜出幾句細碎的叮嚀／花襯衫上還有嘩啦啦的洗衣聲」（〈穿衣〉），這首詩透過穿衣服的細膩小動作，暗示親子間的慈愛互動，有畫面，也充滿了聲音（心聲）。

身為女兒的憂心，以及疼惜母親，常會伴隨時間消逝而有緊迫感，「有些聲音從角落湧出／每一個句子都像需要／維修的時鐘」（〈母親〉），「我拉回一次次世界但拉不回／母親劃出的護城河」（〈母親的麵茶〉），以及她寫〈送別母親〉，在母親前往淨土時，她呼喚母親不要回頭、不要回眸，「我會試著放下／將遲遲不肯離去的掛念／繫成額上的一朵花」，孺慕之情躍然紙上。

〔輯一〕的〈重聽〉、〈鏡中〉亦是懷念母親之作。〈鏡中〉是一首意象出色的詩，形容孩子都長大離巢後，母親疼痛的關節如樹根盤結，「（她）一雙鷹隼的眼／反射著失誤的白髮／她借一抹光／回想／一切都遙遠了／窩在懷裡的小孩已走遠／就連探望也換成了早安圖」，這不也是現今社會的共相，所以引人心生共感。

關於親情，略予補記。王婷似乎蠻少寫她跟孩子之間的事？用她的話來回答：「因為我自己還保有一顆赤子之心，覺得自己還是個孩子，我跟我的孩子相處就像朋友，所以覺得我不像個母親，沒有做媽媽的心情，所以……無法寫出母親對孩子的詩。」

●穿越是黑暗中最迷人的姿勢

王婷在這本詩集中搭配大量的繪畫作品，繪畫是她念實踐家專（現為大學）服裝設計科時就埋下的種子。

她的繪畫，「以虛實之間做為創作的靈感，將不同的形象連接，分開，再產生新的串聯。」簡單說，她不走具象，而是偏愛「表現主義」，可以潑墨情緒，可以自在解放，「我們將會明白／棉花糖的甜美滋味／走在虛與實邊緣」（〈自在〉）。早先第一本詩集，她就嘗試過將油畫和新詩結合。

如果留意王婷一路走來的繪畫創作，淋漓灑脫而鋥亮的「閨密系列」是一條界線和轉折，在此之前，王婷的畫常有「暗色」基調，跟王婷日常中給人熱情外向、開朗活潑的形象不一樣，但繪畫經常反映了看不到的內心世界。

〔輯三〕偏暗色的繪畫，似乎有著她陰翳微光的沉思一面，不為人知的、藉以隱藏自己的「暗淡所在」，這也許因為她在人生中歷練過種種情事，悲愁和感傷誰能沒有呢？然而黑暗，只是因為光還沒有照到罷了。黑並非全然的黑，好比人生並沒有完美的絕望，詩人顧城說：「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尋找光明」，黑也是一種改革前進的動力，王婷「把星光吸入吐出／學習在黑暗中摸索逆風」（〈自在〉）。有時女性在暗中的清醒，更具自覺性，「黑暗抑住了無知的自大／吞下僅能擁有的自由／我們不斷的告訴自己／不要膽小畏懼／我在此／在風中佇立」（〈日常之外〉）。

頗耐人尋味的〔輯三〕，寫母親、朋友、戀人（如〈分裂〉），內心幽微，淡淡感傷，包括〈你的藍色〉、〈拐一道月光〉、〈凹陷〉、〈雨，散〉、〈三月的眼睛〉都有這種情調：「心 乾淨剔透／有凹洞的時候／順著零碎陰天／和雨聲／拆除一點的零件／平衡情緒」（〈矜持〉）。

黑暗中，她清醒的靈魂緩緩流動，尋覓著她的所愛，雖然「有時張狂蹬著波浪任海洋／成為更深的夜」……但是最終還是樂觀的，她說：「穿越是黑暗中最迷人的姿勢」（〈入境〉）。

黑暗之於王婷，也是正能量。我想，每個人心中都有一抹黑暗，活著就是為了尋找燦爛。一個人如果存著祝福和感謝的心，即便隱身黑暗中，也能發出光芒。對閨密、對親人、對朋友，不管世間如何黑暗，永遠保有心裡的那道光，因為你不知道以後誰會借此走出黑暗。

王婷向來有效率，生命中每個階段的情事都盡力去完成。人生海海，盡力就是出色。這本《甜祕密》詩畫集，會是她生命中一個嶄新階段的完成與開始。（本文摘自《甜祕密》一書，聯合文學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