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必須談談《馴鹿寶貝》中顯而易見的問題
⊙張茵惠
有電視界奧斯卡之稱的第76屆黃金時段艾美獎出爐,Netflix影集《馴鹿寶貝》獲得最佳有限劇集、最佳有限劇集或電視電影男主角、最佳有限劇集或電視電影女配角三大獎項,是僅次於《幕府將軍》的贏家。
《馴鹿寶貝》是Netflix製作的英國迷你影集,由喜劇演員理查.蓋德撰寫並演出主角,改編自他的「真人實事」,上架一個月內獲得全球超過六千萬用戶觀賞,堪稱年度「現象級作品」。內容關於一位在酒吧打工維生的不得志喜劇演員唐尼,偶然遇見一名神色悲傷的中年婦女瑪莎,請她喝了一杯飲料之後,兩人的友誼被錯解為愛情,唐尼開始遭到瑪莎跟蹤糾纏。
瑪莎吹噓自己擁有很好的工作,儘管她經常連一杯飲料都點不起。她稱讚唐尼的外表,毫不掩飾的恭維他的性吸引力。她傳很多手機訊息給唐尼,內容不只充滿奇想,還塞滿了千奇百怪的錯字。瑪莎稱唐尼為「馴鹿寶貝」,說他就像兒時最愛的玩具。瑪莎顯然是個瘋子,但至少她是個雄辯且有趣的瘋子。
諸多行為微妙的已越界,而唐尼一開始竟很享受與瑪莎之間的關係。唐尼苦於無法得到他人的關注,他住在前女友母親的房子裡,喜劇事業遲遲沒有起色。瑪莎讓他覺得就像是世界的中心,有什麼比一個癲狂女人的愛更絕對呢?唐尼好奇瑪莎究竟是什麼樣的人,甚至跟蹤她回家。然而瑪莎的內心世界從頭到尾都是一個謎,唐尼不知道為什麼瑪莎行為與思考如此異於常人,正當觀眾都以為瑪莎號稱的經歷全是虛假時,唐尼在瑪莎家中發現了學歷證書,她不全然是在說謊。
劇情中段之後,唐尼揭開了自己過往的祕密,他為了討好演藝圈的大人物「達里安」,而多次前往後者住處,並且在被引誘嗑藥意識不清時數次遭猥褻,最後甚至被性侵。達里安以毒品控制二十多歲的年輕後輩,甚至性侵他,這是真人實事。唐尼明知自己正遭到利用跟侵犯,卻仍不懈的前往達里安住處,這也是真人實事。
瑪莎跟蹤糾纏唐尼,而達里安下藥性侵唐尼,飾演唐尼的理查.蓋德,在行銷這齣影集時,表示演的全是自己親身經歷。
全網肉搜瑪莎
唐尼原本只有跟女性交往的經驗,但在二十歲出頭時被年長男子達里安性侵之後,他竟因為創傷而與女友分手,並開始沈溺於與同性濫交。「我是因為被強暴所以才變成同性戀的嗎?」「還是因為我身上一直藏著不夠男人的部份,才會被強暴?」這類恐怖的思考出現在《馴鹿寶貝》中。
這時,全然肯定唐尼男子氣概的瑪莎如同救星般出現,這個旁人眼裡的古怪瘋癲女人,提供純粹且熱切的注意力,並且一再告訴他「你有男性魅力」。唐尼不僅是因為同情瑪莎,更是因為瑪莎確實提供了他一直在尋找且始終覺得匱乏的關注、肯定,才不肯早點拒絕瑪莎的求愛。
當瑪莎的這份愛到了必須報警的程度,唐尼才被迫處理自己真正問題所在:權勢性侵的創傷。在故事結局,瑪莎安安靜靜地伏法,而唐尼終於向親友說出自己被性侵一事,但他卻從未能走出陰影,因為達里安依然像是沒有發生過任何事一樣的享有名利跟社會地位。於是,身心俱疲的唐尼走入一間陌生酒吧,一位善心的酒保請他喝了一杯飲料,唐尼帶著當初瑪莎那樣獲救的神情,看著那位年輕的酒保,鏡頭停在這裡。
至此,任何一個有正常判斷力的觀眾,應該都會好奇,如果這是真人實事改編的話,到底那個逍遙法外的強暴犯「達里安」是誰?然而,《馴鹿寶貝》大受歡迎的結果,卻是導致網友全力肉搜「瑪莎」的真實身分,鎖定目標之後,他們發送死亡威脅、騷擾跟拍這個被認定是「瑪莎」的女性,美其名為「讓瑪莎嚐嚐報應」。
《馴鹿寶貝》花費了很長的篇幅,去刻劃既詭異、又可憐的瑪莎,對照自我懷疑、軟弱不安的唐尼,其實理查.蓋德想傳達的並不是瑪莎有多壞,而是每一個內心曾經受傷的人,距離「變成瑪莎」都沒有想像中那麼遙遠。就像故事最後暗示,唐尼可能變成了下一個瑪莎。
真正摧毀唐尼的不是瑪莎,而是達里安。但奇怪的是,達里安的身分從未真正在網路上被揭露出來,儘管他顯然是《馴鹿寶貝》中最壞的反派。理查.蓋德受訪時曾表示,達里安是「圈內大家都認識的人」,並且請網友停止猜測誰是瑪莎,然而收效甚微。「瑪莎原型人物」在影集全球同步播出兩個月後,不堪其擾跨海起訴 Netflix,要求 1.7 億美元賠償。
真人真事改編的倫理極限
「真人瑪莎」是否會得到賠償尚在未定之天,但理查.蓋德的IG追蹤者倒是自稱從播出前的3,000人,暴增到現在的60萬以上。他透過演出《馴鹿寶貝》一劇,獲得了自己最欠缺的「關注」,不啻是一種奇怪的劇裡劇外互文。
用自己的真實創傷來獲得關注,令《馴鹿寶貝》比起戲劇影集更接近「真人實境秀」或者「罪案紀錄片」,而讓人無法純粹欣賞本劇優秀的演出與敘事風格。
潔西卡.甘寧飾演瑪莎,她微妙的表情變化讓這個滔滔不絕但又脆弱不堪的女跟蹤狂增添了足以讓人同情的深度。
而理查.蓋德被強暴之後洗去血跡的橋段,則是寫實到讓人隔著螢幕仍感到十分毛骨悚然。而且也十分讓人擔憂,究竟讓強暴受害者親自重演自己的經歷是否道德?尤其是劇情已經一再反覆陳述,理查.蓋德/唐尼為了得到眾人的關注,什麼傷害自己的事情都願意做。更大的問題可能還是,Netflix製作了一部強力主打「自傳性質」的戲劇,而裡頭唯有瑪莎這個角色「超級容易辨識出來」,為何竟完全不用徵得瑪莎同意?
《衛報》作家瑪麗娜.海德十分直接地說,《馴鹿寶貝》如果是BBC製作的話,這種倫理疏失早就導致高層下台了。她認為,跨國企業Netflix根本不在乎英國當地的真人會如何捲入這些「罪犯猜猜樂」之中,而且也不必遵守英國當地的電視節目製作倫理標準。
海德引用英國知名編劇羅素.T.戴維斯對真實事件編寫電視劇的評論,後者表示「如果BBC來拍《馴鹿寶貝》的話,不會採用這麼寬鬆隨便的改編標準」。戴維斯還說,「這裡的規矩和編輯政策讓人抓狂,但至少我心安理得晚上睡得著。」
我們永遠不會知道,如果《馴鹿寶貝》從未強力行銷「真人真事改編」,從未把「瑪莎」的臉當做海報焦點,是否也能夠得到同樣程度的關注。理查.蓋德可能也永遠不會知道,自己是因為真的寫出了好的原創獨角劇,打動了世人的心弦,還是大家只是來圍觀這場怪胎秀。
這是個對創作者而言十分棘手的問題:「當小說寫得不夠好時,主張其為散文好像就夠好。」經驗的真實性會超越藝術價值或理性價值而獨自支撐一部作品,散文獎得主會被踢爆「根本不曾經歷自己書寫的那些極端身體經驗,甚至連性別都對不上」,但問題可能遠不在作者,而在選擇頒獎給獵奇經驗而非藝術本身的那些評審,他們評價一部作品的品味,就跟追看真實犯罪檔案的大眾沒有不同。
而那些在網路上追殺「瑪莎」的人,有多少是基於正義感,又有多少只是特別喜歡對站在道德下風處的女性落井下石?如果瑪莎不是可笑的跟蹤狂,而是可怕的殺人犯,這些人還敢去騷擾她嗎?這些全是我們談論《馴鹿寶貝》時,不得不面對的問題。
作者為SAVOIR|影樂書年代誌總編輯。對法蘭克福學派而言,大眾社會是一個負面的概念。他們相信,大眾(masse)如同字面所述,是無知、龐雜、聽不懂人話又好操控的集合體,稱不上有精神生活,就算有也是被事先決定的。大眾社會帶來了流行文化,大眾媒體如果顯得低俗又墮落,是基於服務大眾社會的目的,或者他們本身也就只是「烏合之眾」,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專業人士。然而,在這些不登大雅之堂的流行樂、體育狂熱、偶像崇拜、實況主、網路迷因之中,我們卻還是能找到世界運轉的規則,並洞見人性企求超越的微弱燭火──為了這個原因,我研究大眾文化,我寫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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