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中的一道光/曾雪敏

曾雪敏

我有三個舅舅,無一不是人如其名,仿佛他們一降生,命運的軌跡便已在冥冥之中註定。

我的小舅舅,他在家中排行老么,外公因日軍侵略上海而逃難贛州,彼時一介書生的他從此安營紮寨,生兒育女,將一生奉獻給了贛州的教育事業,卻也留下了永遠的遺憾。這遺憾就是沒能參軍入伍,用自己的雙手保家衛國,而是背井離鄉,被迫南下,一生未歸。

生小舅舅時外婆已是40多歲的高齡產婦,因為有胃下垂,不得不再懷個孩子把胃“托”起來,因此小舅舅帶著使命來到這個世界。他是家中的第七個孩子,又是外婆極其艱難的條件下生產的,因此外公便對這個小兒子寄予厚望,希望他能彌補自己心中的缺憾——參軍,小舅舅名字裏於是便有個“軍”字。

小舅舅打小品學兼優,體格健碩,這同外公嚴格的家教脫不開干係,在1978年那個高考剛剛恢復的日子,小舅舅如願考上軍校,成為當時難得一見的大學生。畢業後小舅舅被分配到湖南某駐地從排長幹起,一呆就是六年,隨後調入廣東省軍區,在部隊的時光是舅舅最引以為豪的日子,他把自己全部的熱情投身行伍,不僅在是實現自己父親未竟的夢想,更是在實現自己之於社會的價值,軍旅生涯不僅教會了舅舅許多知識與技能,更磨練了舅舅的心志,讓他學會擔當,走向成熟。舅舅調入廣州時我大概四歲左右,從發黃的老照片裏還能找到舅媽月子裏抱著繈褓中的弟弟,彼時舅舅從部隊休假回來為外公過生日,一大家人的笑靨時至今天仍熠熠生輝。

舅舅在廣州工作,舅媽則被分配在贛四中擔任英語教師,居住在在四中教師宿舍區的一間小屋,而外公也已是贛四中的退休老幹部,同外婆住在附近,舅媽上班,弟弟就交由外婆管教,小姨那時也未出嫁,幫著幹活兒,小舅舅偶爾回家,忙碌卻溫馨。我常憶起童年時,週末母親帶著我回外婆家與大家庭聚會,牽著弟弟的手帶他在四中打轉,爬樹、玩泥巴、捉蛐蛐兒。過年最是熱鬧,親戚們從四面八方前來拜年,而我們則歡天喜地地收到紅包和新奇的禮物,舅舅著一身筆挺的軍裝從部隊歸來,帶回廣式美食:玉米花罐頭、曲奇餅、廣式點心……彼時長輩們都還健在,父輩們也還年輕,我們還小,幸福仿佛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然而天有不測風雲,93年外公罹患牙癌,不久病逝。外婆堅持繼續住在四中的老房子裏,我們常去看她,但在我們看不到的時候她常常偷偷抹淚,身體每況愈下,兩年後的冬天隨外公去了。那時的小舅舅才30出頭,卻已十分幹練,他把舅媽和弟弟接去了廣州,一家三口在廣州定了居,於是我們許久才能見上一面。96年寒假,大舅舅帶著我們一群小朋友到廣州過年,走進省軍區大門不遠,有一位士兵挎著槍向我們行軍禮,舅舅俐落地回了一個軍禮,經過操場,一隊女兵颯爽英姿正喊著響亮的口號齊頭並進,我心中滿是豔羨,也做起參軍夢。

我們住在小舅舅所在的軍屬大院的套房裏,媽媽讓我帶來自家做的贛州土特產,香腸、豆腐乳,鄉味令小舅舅甚是感慨,鄭重地接過。親戚們聊天說到我寫字漂亮,舅舅立馬從抽屜裏拿出一個長方形的精緻盒子送給了我,打開一看,原來是一支沉甸甸的鋼筆,光彩熠熠,它至今仍珍藏在我書桌的抽屜裏。那時的小舅舅已升至幹事,公務繁忙卻仍抽出時間陪伴我們,他喜歡家中的笑語歡聲,他對我們這些晚輩最是疼愛,幾個孩子在家裏面打打鬧鬧,他只笑意盈盈地看著,吃飯時見我們狼吞虎嚥,他也在一旁面露欣慰,入夜以後,我們酣然入夢,他怕我們著涼,總是輕輕地為我們蓋好被子,再躡手躡腳地關好房門。大年三十,舅舅帶我們去逛花市,買回兩盆大大的金桔樹,寓意大吉大利,吉祥如意。我穿上新衣,收到來自長輩們送給的各種各樣的利是封,然後美美的去看五光十色的燈會,接著回家齊刷刷地坐在地上收看春晚。96年那個在外地度過的春節令我印象尤深,儘管父母因事並未在我身邊,我卻得到了親戚們無微不至的關懷與呵護。那年我10歲,小舅舅就是我心中的一道光,我喜歡他身上獨特的風姿和正義凜然,亦歡喜舅舅對每一位家人細緻入微的照顧。回到贛州老家我不由得懷念起廣州的燈火闌珊和部隊軍人的颯爽英姿,想著等放假了一定再去。

此後的時光,但凡遇到暑假,大舅舅便招呼我們這群小屁孩兒去廣州做客,夏天的廣州是那樣熱,城市又是那樣擁擠,鱗次櫛比的高樓擋住了天空與風,抬頭只能看到一線天光。於是白天我們就窩在空調房裏瘋玩,待小舅舅回家,給我們每人發一根冰棒,再投喂各種零食,夕陽西下時我們再像一群小鴨子似的搖搖擺擺地跟在小舅舅後面,去天河購物廣場或者暨南大學抑或跳入游泳池暢快嬉戲,或是雙休日時前往野生動物園、海洋公園、五羊公園……在他滿懷關愛的守望中我們茁壯成長。

30年來,每逢清明節舅舅一家一定會回到家鄉祭拜故人,小時候的我並不理解清明節的深意,只知道舅舅們從外地回來,總覺要帶回好吃的來,帶回禮物來,大家庭又要團聚,熱鬧有趣。黃龍陵園坐落在沙石鎮郊外,泥路不能開車,我們總要從火車站開始走路到陵園,路上的人很多,又正值涼爽的春季,我感覺是去春遊似的,一路上經過火車軌道,看到美麗的田園風光,清明時節也常常下雨,路上泥濘、打滑,擔心我安全的小舅舅背起我往前走,我在舅舅的背上為他撐傘,舅舅不怎麼說話,我卻感覺到舅舅寬闊的後背傳來安全與溫暖如一束暖陽。

時光轉眼來到2008年,我即將大學畢業,給小舅舅打電話,他感慨光陰的飛逝,不知不覺那個小外甥女已經要步入社會了。沒成想暑假參加教育局招考,我竟被分配進大山深處,我極不情願去那裏教書,一則是因為自己從沒有體驗過農村生活,何況在山凹凹裏,沒有自來水、買不到啥東西,連衛生間都沒有,我埋怨填志願時父親硬逼著我填師範專業,如今我去大城市闖蕩的夢想卻化作了泡影。8月,我跟著媽媽去廣州舅舅家,舅舅苦口婆心的勸說,他的戰友的妻子很多都是小學老師,我卻不依不饒,大家都到大城市闖蕩,我好得也得留在自己的家鄉。 “女孩子有一個穩定的工作就很好了,以後想辦法考出來!”舅舅語重心長。我也常埋怨自己的不爭氣,沒能考取更好的成績,但在他的勸說下,我的內心終於還是恢復平靜,接受了命運的安排。

父親很欣賞小舅舅,常常說到他大氣、豪爽,像一家之主,也正因此,他極受家人朋友的歡迎,回到贛州,他的聚會就沒有斷過,難得和家人坐下一塊兒吃飯,屁股還沒坐熱,又是一陣電話催促,另一個飯局還在等著他,小舅舅不愛說話,但行動力極強,對親戚朋友極其熱心、周到,他幾乎都沒有好好坐下吃頓完整的飯。但是他本心不改,對每一位家人朋友依舊熱心腸。找對象時舅舅反復告訴我,家庭條件不重要,關鍵是對方本身要有上進心,“我就是一個人打拼過來的!”舅舅不無驕傲地說道。舅媽在旁邊會心一笑“我當年也是大學生畢業,追我的人也不少,你舅舅給我的感覺就是一身正氣,來我娘家叫我時嗓音醇厚,聲音飽滿,鄰居們都投來羡慕的眼光。”我相信無論誰嫁給我的舅舅都一定會幸福。

我婚事由父親一手操辦,他尤其尊重小舅舅,請他當證婚人,記得婚禮當天舅舅同樣是一身軍裝來娘家看我,“要出嫁了,娘親舅大啊”,舅舅在婚禮上忙前忙後,對每一位來場的嘉賓都照顧周全,自己卻忙得沒同我們拍個婚禮全家福。婚後,我開始忙碌小家庭生活,每年舅舅一家總要回贛州幾次,有時一周,有時因為朋友婚宴或者要事回來一兩天,他不願麻煩我們,總是自己開車回來,有時回去才通知我們回了趟贛州。孩子出生後我更加忙碌,跟舅舅更是難聚,每次只能在一塊兒匆匆吃頓便飯。

我們的成長就意味著長輩們的老去,於是離別便接踵而至。2016年3月,大舅舅驟然病逝,小舅舅驅車七個小時趕往殯儀館料理後事,讓大舅舅安心的閉眼,安心地走。在忙完白事後,他卸下疲倦,掩面痛哭,長兄如父,那時我第一次看到他如此傷心。18年初家父突發腦梗身亡,父親的去世於我而言猶如晴天霹靂,令我手足無措,我把母親送入醫院療養,而父親的後事又依仗小舅舅料理。那段日子對我來說是不見五指的暗夜,很長時間我都無法接受現實,也是小舅舅支撐著我,照顧著我,一如我童年時那樣,他是穿透黑暗的一束光。小舅舅一直是父親最信任的人,事後我對舅舅說“您一直是我爸心中的英雄,也是我心中的英雄”。

歲月無情,如今小舅舅也不可避免地漸漸老去,但他仍然頑強地支撐著這個大家庭,有他在,家族便有凝聚力,他是唯一的主心骨,可是每當我望見他的身影,總有一股心酸在我內心滋生,他為我們付出了太多,每每這時我總想對他說:小舅舅,我們這一輩都已經長大,該我們承擔了。可那句話到了嘴邊卻怎麼也說不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