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爺是半個秀才/兩木金

兩木金

我爺是個什麼樣的人?用我爹的話說,他就是個不務正業的二流子。對於這種說法,我爺不認可,說自己曾經是個讀書人,也算是半個秀才。

我爺生於一九0九年,正是大清王朝即將滅亡的最後時刻。

我的老家在陝西省咸陽市武功縣金鐵寨村。我爺說,他的爺是村子裏的大財主,家有良田上百畝,長工僕人一大群,他的爹娘穿金戴銀,那絕對是個大戶人家。我爺打小被他的爹送去讀私塾,十四歲那年,家裏給他娶了個十八歲的媳婦,也就是我婆。我婆比我爺大四歲。

我爺家裏是財東戶,很注重耕讀傳家的文化傳統,希望後人不但要學會種田,以謀生計,還要多讀聖賢書,明白“禮義廉恥”的做人道理。我爺在青年時代,被家裏送到西安的洋學堂讀書,一大早從家裏出發,坐著馬車,需要七八個小時,到傍晚才能走到西安城。我爺是個富家少年,玩兒心重,對讀書興趣不大,被家裏人強迫著讀了那麼多年書,銀元花了一河灘,也沒有讀出啥名堂,未及學成謀取一官半職,卻趕上西安城被圍,差點兒丟了性命。

那時候,軍閥混戰,亂得不可開交。一九二六年四月,北洋軍閥吳佩孚新收編的土匪頭子劉振華圍攻西安,在西安周邊燒殺搶掠,無惡不作。十一月底,劉振華部隊被國民軍打敗撤退,西安城才解了圍。在西安城被圍困斷糧的八個月裏,西安軍民因為戰死、餓死五萬餘人,接近當時西安人口的四分之一。

在這場浩劫中,我爺朝不保夕,僥倖死裏逃生,哪里還有什麼心思讀書,等到局勢穩定後,慌忙逃回老家。家裏人也受到驚嚇,堅決不再讓他出門求學,說這年頭兒到哪里都是兵荒馬亂,人心惶惶的,出門求學太危險,還是待在家裏,守著這份祖業,吃喝不愁,也是個滋潤快活的日子。

我爺回到家鄉,一時謀不到稱心的公幹,下田種地吧,家裏雇著長工、短工的,哪里輪得上他呀?再說呢,我爺自幼讀書,不事稼穡,四體不勤、五穀不分,也吃不了那莊稼漢的苦,索性在家裏遊手好閒,遛個狗呀、逗個鳥呀、打牌擲色子、推十點半比大小,反正家裏不差錢,變著花樣玩兒唄。我爺好交朋友,偏又是些酒肉朋友,吃他喝他,哥長哥短的好不親熱,一旦有難,都躲得遠遠的,連個人影子都找不見。

俗話說“富不過三代”。我爺的爺是個大財東,他老人家怎麼也想不到,自己千辛萬苦置下的家業,活生生地被他的兒孫們三拳五腳踢騰得乾乾淨淨。我爺的爹有兩個老婆,一大一小,就是這樣的家還拴不住他的心,整天在外瞎混不著家,吃喝嫖賭抽樣樣精通,比我爺能折騰多了。父子倆今天你賭錢賣地,明天我輸錢拿家裏值錢的東西去當鋪。反正這是祖業,不是自己拼了命掙下的,踢騰起來絲毫不覺得心疼。舊社會動盪不安,土匪橫行,家裏被土匪洗劫了幾次。等到先人故去,我爺當了家裏的掌櫃時,家裏已經窮得叮噹響。

那時候,家家戶戶子女都多。我爺也不例外,娃娃一大群,五女兩子。娃多嘴多,要吃要穿,糧食布料都用得費。我爺雖然沒有養家糊口的能力,卻有著讀書人的清高,向來瞧不起種田務農之人,不願意侍弄莊稼,嫌有失秀才的身份,哪管他一群兒女吃穿在哪里。這日子就越過越恓惶。

我大伯自幼喜好讀書,聰穎過人,十五歲那年,家裏實在是揭不開鍋了,看著弟弟妹妹們缺吃少穿,一個個餓得面黃肌瘦,穿著破衣爛衫,大伯身為家中長子,深感有責任為家庭分憂解難。

此時,正值解放戰爭時期,國民黨軍隊四處抓壯丁。我的老家金鐵寨村分為南北兩個村子。我家在南村。北村一戶人家的兒子被國民黨軍隊抓了壯丁,為了保命,想找人代替他去當兵,托中間人說事情,找到了我大伯。懂事的大伯二話不說,就同意把自己賣了壯丁,換錢買糧食,挽救一家人的性命。我婆捨不得兒子,知道這去戰場是九死一生,恐怕今生再難見面,哭得死去活來。我爺在那一刻也流下了慚愧的眼淚。

我大伯能識文斷字,去了部隊,長官極為賞識,不讓他扛槍上前線打仗,讓他做了文書。我伯去參軍不到半年時間,還沒有摸過槍。後來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他回到家鄉做了一名中學教師。

我爹排行老三,與大伯性格迥異,偏偏厭惡讀書,喜好務農,最愛在莊稼地裏出力流汗,十二歲時,就成了家裏的主要勞力,承擔起養活一大家人的重擔。

我二姑在青年時期,被招工進了西安的紡織廠,成為一名光榮的紡織女工。她是個很顧娘家的心善女人,一生竭盡全力照顧著娘家的每一個親人。我媽生下我,由於吃不飽飯,因而一直沒有奶水,要不是二姑買煉乳餵養我,恐怕我早都餓死好幾回了。

我三姑嗜書如命,手不釋卷。我爹常責罵她,說讀書不能當吃、不能當喝,女娃讀書能讀出啥名堂?對此,三姑不予理睬,讀書的熱情日益高漲。最終他們兄妹二人的人生命運因為對於讀書的不同態度而大相徑庭:我爹目不識丁,做了一輩子農民,雖然勤勞一生,但終究是把日頭從東山背到西山,吃盡了當農民的苦;三姑後來考上了大學,做了家族中她那輩人裏面唯一的大學生,端了鐵飯碗,把腦袋紮進洋面口袋,吃了一輩子輕省飯。每回談及我爹,三姑還是充滿了感激,說要不是她二哥自幼賣命務農,她也許早就被餓死了,哪有她後來考取功名、顯親揚名的榮耀呢?

我爺不願意務農,便學做生意,怎奈他天生缺少生意人的細胞。販羊,羊跑了;販牛,牛丟了;給人彈棉花,著火了。我爺是啥都幹過,幹啥啥不成,最終迫於生計,做起了遊街串鄉的貨郎,又在鎮子街道上擺起小攤子,賣起雞蛋醪糟和茶水,終究是賠多掙少,大半輩子窮困潦倒,作為財東家闊少爺的得意只有留在對歲月的無限懷念中。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家鄉人的日子普遍好過起來,我家也逐漸不缺吃穿。我爺剛過了幾天好日子,還沒有享受夠生活的幸福呢,卻老得活不下去了。在彌留之際,他流著淚,戀戀不捨地說,這才不缺白饃白麵吃了,我卻咽不下去,要能叫我多活幾年,把這好世道再多看看,那該多好呀!最終,他的願望還是落空了。我爺去世那一年是一九九一年,享年八十二歲。

兩年後,我婆去世了,享年八十八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