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的「公平貿易」是否真的公平？衣索比亞台僑在咖啡源頭端的業界經驗談

文：Jimmy（衣索比亞台僑）

公平貿易？

「公平貿易」是一個大眾所熟悉的名詞，透過公平貿易來建立與非洲、中南美洲、東南亞等咖啡產區的共利關係，讓消費者可以體驗到高品質咖啡同時，也能幫助到落後發展國家的小農、商人們。

但是，所謂的公平貿易是否真的公平？住在衣索比亞的我，難以代表其他國家回答。不過，以我久居衣索比亞的經驗和見聞以及實地在衣索比亞咖啡源頭端的業界視角、經歷，希望能在這裡分享一些淺見。

生豆買貴？殺價？加速衣國殞落

衣索比亞的整體外匯收入主要仰賴幾個品項：咖啡生豆、芝麻、油菜籽、綠豆、鷹嘴豆等農產品。其中，佔比最大為「咖啡生豆」、「芝麻」。自2021至2022產季開始，衣國咖啡生豆的價格急速上漲，連帶影響整體的品質狀況以及外銷成績，最明顯的事項反應在價格上：每磅G1精品咖啡生豆出口價格，已經上漲4.0至4.4美金，對比2020至2021產季的平均單價，這個價格對於進口商來說已經是很大的漲幅。

漲價主要是因為提格雷內戰、俄烏戰爭、美元升值、衣索比亞貨幣貶值、衣索比亞外匯短缺等幾項因素。衣國的經濟狀況，已經來到自總理阿邁德（Abiy Ahmed）上任以來的最糟糕時刻。暫時不談前面提及的漲價因素，後續再來簡述各自與咖啡生豆的關聯性。相信台灣的各位，也不知道實際的咖啡產地價格。

咖啡成本、出口價：全球貿易不對等

衣索比亞的咖啡生豆原物料單價已經漲至：

精品G1：（a）日曬豆：8.21美金／公斤、（b）水洗豆：6.66美金／公斤

商業G4：（a）日曬豆：4.99美金／公斤

上面提及的價格都不包含：乾處理產費用（Dry Milling）、運輸、航運等等，僅是最單純的收購費用。以這些價格買到的咖啡生豆，通常是以85公斤的麻袋裝，並且袋內充斥奎克、蟲蛀、樹枝及砂石等瑕疵。

另外，衣索比亞的咖啡種植，以及行政制度等因素，這裡很少有所謂的「商業化」種植咖啡，尤其當產地鎖定在：古吉、耶加雪菲、西達摩的時候。商業化的種植多半在奧羅米亞州的西部，像是吉馬（Jimma）這些地區。

回到正題，儘管整體原物料成本上揚，但是出口商們卻無法以更高的價格出售咖啡豆至市場，只能以比以往年價格的高一點虧損出售，到底原因為何？什麼原因導致這種不公平的全球貿易？

國際化競爭、國際公司壓迫以及衣國行政失能

阿拉比卡咖啡生豆的期貨市場，基本上是以一個出口國進行主導：巴西。每逢巴西傳出天災等新聞的時候，阿拉比卡豆的期貨市場一定會出現大幅震盪。

許多人也都將阿拉比卡豆期貨當作參考指標，作為與衣國出口公司議價的依據，通常是用作對G4及G5的議價依據之一。

除此之外，國際上同樣出產阿拉比卡商業豆的國家還有：肯亞、烏干達、越南、印度、印尼、哥倫比亞、瓜地馬拉、宏都拉斯等等。

進口端買家除了依照期貨市場價進行議價之外，也會參考其他國家的單價進行商議。

咖啡生豆的品質不外乎「風味」、「瑕疵率」這兩項主要因素。衣索比亞的咖啡生豆縱然在先天上有風味的優勢，但是其他國家的種植成本、國內物價成本較穩定，使得售價在競爭上更具優勢，尤其在這一、兩年衣國經濟衰弱，以及國內通膨穩居非洲前三的狀況之下。

終端消費者（食品商、烘豆商等）在衡量了單價之後，透過後端處理的方式，調整配方來解決其他國家風味上不足的劣勢，抵消了衣國咖啡的優勢，於是衣國咖啡便處於了一個絕對的劣勢狀態。

國際公司的壓迫

大型的進口商、財團諸如日本的商社、歐美的大型糧食商及全球性的生豆批發商，因為持有大量的需求，以及這些公司多半在衣國設有代表辦公室，深知衣國目前的外匯極其短缺，衣國商人多半僅把咖啡生豆視為變相兌換美金的工具：因為衣國商人依靠其他進口商品可以補足咖啡生豆的虧損，並且賺回除本金外的額外利潤，用以支付銀行的利息和貸款。

在深知這種「病態」的衣國商業模式之後，國際大型企業便以其優勢的金額和採購數量，迫使衣國商人在美金的誘惑下妥協。某些公司也做出類似以物易物的交易模式：衣國商人以低價出售脫手咖啡生豆，換取國際大公司所生產的其他商品用作進口市場銷售。

衣國財務政策以及市場失靈，地下黑市匯率暴漲

衣索比亞因為缺乏外匯的緣故，長期實施政府監管的外匯政策。

衣國的外匯整政策為：「出口的外匯收入中的70％必須在28至30日內做進口使用，否則強制轉換為本國貨幣；10％直接強制轉換為本國貨幣給予配合的收款銀行，20％的以留作自用。」

在這一個政策之下，並非每個出口商都有在做進口業務，亦或者考量到進口商品的消耗率等等因素，無法及時在限定的期限內做進口商務使用。

這時候衣國便產生了一個強大的地下外匯黑市。

地下黑市的成形嚴重影響了衣國的外匯儲備。出口商們與海外的衣國僑胞、外國企業、部分衣國政府官員們配合，透過不正常、不正當的貿易及洗錢手段，將外匯收入藏至海外。目前衣國的黑市匯率為1美元兌換120衣索比亞比爾。銀行的官方匯率則為1美元兌換53衣索比亞比爾。

再來，衣國因為內戰及俄烏戰爭、全球經濟衰弱的衝擊，導致國內的整體通膨率不斷在34％到40％之間震盪徘徊。國內的物價水準每一個月都在上漲，超市價格不斷變動，導致老百姓們開始將金錢投入在可以保值的動產及不動產上面，

衣國首都的房仲業者們早在前年開始，許多房價直接以美金計價，不再以當地貨幣標價，偏偏在政府外匯管制政策之下，尋常百姓們是沒有手段取得美金的（衣國銀行體系禁止兌換美金）。於是，老百姓們開始將金錢投入汽車市場，大量購置汽車。汽車在衣索比亞是會漲價的，台灣一般使用的「折舊率」在這裡並無法使用。

以一台2004年的二手Toyota Yaris五門小車為例：2017年時候的市場售價為30萬衣索比亞比爾，2022年為120萬衣索比亞比爾。

另外一個新車案例，印度組裝的2022年Suzuki Dzire：2022年4月份時候的售價為105萬衣索比亞比爾，2022年10月為250萬衣索比亞比爾。

車輛對於衣國百姓而言，可以升值的原因在於：一部車可以使生活更為便捷，並且因為衣國的公共運輸建設不佳，對於計程車的使用需求大，將車輛註冊為商業使用後，平均可以每月淨賺3萬至6萬衣索比亞比爾。

如此龐大的避險需求，許多的衣國汽車進口商們便開始投入黑市匯兌市場以及與咖啡生豆出口商們配合，廉價出口咖啡生豆，用作車輛進口，而且國內的車輛售價是依照美金黑市匯率換算後進行標價。又進一步重創了衣國的經濟及民生。

衣國財政部出手干預，是加速消亡還是僅為暫時性陣痛？

2022年10月14日，衣國財政部突襲式的公告了行政命令，禁止共計38項的產品進口至衣索比亞，當中包含汽車、辦公室或自用傢俱、酒精及軟性氣泡飲品、加工食品、藝術品等品項。

該行政命令除了明文規定禁制該38種品項，也說明了三點事項：

該命令自發佈起「無限期」執行。

各大銀行禁止核發「信用證」以及任何形式的「外匯」，給予以該38種品項為由的進口申請。

這些被羅列的禁止進口品項，除了因為並非衣國政府所認定的重要項目外，衣國的財政部以及央行發現，這些品項的進口牽涉到外匯黑市市場以及外匯倒賣及流失等非法犯罪有關，損及國家利益。

對咖啡生豆的影響

衣國的主要咖啡生豆出口商們，過去在制定公司策略的時候，多半是以所謂的「70／30」做制定基準依據。亦即：在70％強制轉換，30％自留的策略下做銷售定價制定（這是前述提到的70／10／20外匯政策之前）進行商務活動。當衣國政府在去年將「70／30」調整為「70／10／20」時已經帶來第一波的衝擊，許多的出口商已經承受不了申請法拍公司及資產。但這個政策更動卻讓大型出口商們大喜，少了競爭者，可以收購更多的生豆。

但政府在10月14日公布的這條政令，將會衝擊整個衣國出口廠商。因為承受虧損並且做低價出口產品，再透過進口商品補足虧損已是該國商人們的惡習，但被禁止的38項商品，偏偏都是主要補足進口虧損的主要品項。

以咖啡生豆為主的農產品出口商們，將會面臨劇烈的陣痛，在虧損無法補足的狀況之下，究竟咖啡生豆出口商們是會將價格調整回正常的幅度？亦或者是做出更瘋狂的降價舉動？暫時不得而知。

依筆者的觀點，眾多的咖啡出口商在衣國的主要重心是放在：土木建設、機械進口、重型車輛機具進口等產業。目前衣國因為內戰的因素，大量外匯用以作為燃油、糧食、軍火的購入，加上美國將衣國移出AGOA協議以及外匯短缺之下，許多輕工業、土木建設因為缺乏美金進口相關物料及配件，導致產能下降甚至停工。

這些將生意放在前述提及產業的出口商們，本就因為種種因素生意狀況不佳，希望藉由其他民生品項轉移虧損，而政府的這一政策則斷了許多出口商的後路。加上近期衣國銀行不斷上調銀行利息以及催款和緊縮貸款條件，估計會出現一波咖啡商及農產品業者倒閉潮。

而咖啡生豆價格的走向可能有兩個：

調漲：因為已經沒有進口品項可以補足虧損，在國內通膨及銀行兩面夾擊之下，咖啡價格無法再以虧損去做出口，為補足缺少進口商品下的財務缺口，只能將咖啡出口價修正至其「正常」應出售的價格。

下降：在出口商無法使用進口品項補足財務缺口的狀況下，為避免進一步擴大財務缺口，出口商們將會不再與小農以及生豆批發業者妥協以不合理價格收購生豆。使得產地的價格回歸到合理範圍之內。而連動的影響整體衣索比亞的咖啡生豆出口，不單單只是產地成本下降，而是使得整體出口價格也下降至2019／20年時候的水準。

筆者認為「調漲」的可能性更大。價格無法下降原因在於不能單看產地端，縱使產地端可能因為各大出口商們的威逼利誘下調整回正常範圍，但是通貨膨脹以及整體民生物價、原物料的上漲，將導致人工、運輸等成本上漲。

每多喝一杯來路不明的咖啡，則加劇衣國走向破產

「小小一杯咖啡何德何能造成一個國家的消亡？誇大其詞也得要有個限度」，這可能是許多人看到筆者文章會說的話。認為這是過於的誇張以及不實。

但是當我們仔細檢視衣國的出口架構以及經濟狀況之後，再看看斯里蘭卡以其其它非洲國家，便會理解到這真的不誇張。

衣國的上個年度咖啡生豆出口收入為14億美金，高居衣國各項商品的第一位。衣國在出口這方面其實與許多非洲國家面臨相同的問題，雞蛋都放在一個籃子內，過度的依賴幾個農產品來維持經濟。加上內戰的軍火購置、糧食及燃油等消耗，明顯已經吃不消。

一杯咖啡蘊藏著許多的秘密，尤其台灣及全世界都深受衣索比亞咖啡的影響。市場上的咖啡價格漲幅尚未像衣索比亞這樣劇烈，這是因為進口商們在價格上，一定程度壓制了衣索比亞的出口商。雖說衣索比亞出口商透過在未告知的狀況下，出售了與樣品生豆不符的實際大貨品質、品項，導致了2021至2022年產季，整體終端食品市場經常反映咖啡的味道不佳、品質下降。部分業者的回覆：因為衣索比亞受到氣候變遷影響。

但衣索比亞並未如巴西受到這麼明顯的影響，相反地，衣索比亞的產地享受了非常好的降雨量以及氣候，咖啡的風味是不應該變差，反而要變更好。

各國業者們在全球經濟的衰退下，為了避免終端市場的壓力，及毛利率和營收的因素，轉回頭壓制第三世界產地端的成本，加上產地端因為錯誤的財政、經濟政策以及出口方錯誤的策略，導致一個國家的財政及未來陷入困境當中。

一杯好的咖啡，除了有好的品質之外，也需要有「好的價格」

「好的價格」對筆者的定義是：貴或便宜必須符合正常的市場經濟理論，並且具備「透明性」以及「可追溯性」兩個重要的條件。貴，則必須讓出口方說明出貴的理由。便宜，則進口方也需要進到義務了解到這是否符合「公平正義」，以及是否「合理」

否則，全世界的消費者們將會在錯誤的背景及狀況下，被進口商們做錯誤的引導，進而產生「蝴蝶效應」重擊產地端國家的經濟。

業者們也應該試著與產地端建立更良好的溯源系統，配合產銷兩端的資訊交換，才能創造互利共贏的合作，讓遠在地球另一端的人們能喝上一杯「公平」、「公正」的咖啡，而不是在不知情的情況下，淪為無形中荼毒另一端產地經濟的共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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