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頭四男孩

輸液間位於診所一角，照應著各種需要靜脈注射藥物的患童。天花板燈光明亮，空氣充斥著漂白水刺鼻的味道，一塵不染的牆壁和地板顯得冰冷，只有孩子哭泣的聲音讓這個無菌的空間有了生氣。資歷豐富的護士們年紀稍長，比大多數醫師來得有權威。當年我們剛從教學醫院結業，穿著白袍還是掩藏不住戰戰兢兢的心情，填錯藥單時還怕被護士們訓話。

靜靜坐在角落的亞裔男孩聽著耳機裡的音樂，那時剛發明iPod不久，鮮豔的藍色金屬儀器像是外星來的物品，在雪白的輸液間裡顯得格外突出。長久服用類固醇讓男孩原本稚氣未脫的臉蛋像月亮腫起，戴著眼鏡笑起來看不出實際年紀，很難猜想他已經快要高中畢業了。

他嘴裡哼著，聽得出來那是「披頭四」樂團（The Beatles）的歌曲。

那年是披頭四的四十周年，電視時常放映著懷舊影片，唱片公司也推出了紀念專輯。男孩還沒發病時正在學吉他，他的爸爸買了一整套專輯給他，他聽了後愛不釋手，學了幾首歌後卻手指腫大。原本以為只是彈吉他運用過度，後來發高燒不退，才被查出血管發炎的疾病，連帶引起腎臟衰竭。

罕見疾病療程長久棘手，藥物雖然有效，但有極大副作用。住院一陣子後，大量抑制免疫系統的藥劑讓男孩身體虛弱，從高中暫時退學，定期來診所注射藥物。腎臟指數穩定，不需要緊急洗腎，但時常患上感染疾病，不時要住院。

每次問診時，總會聽到披頭四的音樂從他的耳機裡傳出。斯文的孩子看到我會靦腆微笑，穿著西裝的父親時常陪伴在病床旁，禮貌起身問候我。除了病情外，我們隨意聊些瑣事，包括披頭四。我告訴他們我最喜歡〈In My Life〉，男孩說他最喜歡〈Yesterday〉，還告訴我原本保羅麥卡尼譜曲時，寫的不是昨日而是炒蛋（scramble eggs）。他說這話時讓我記憶猶新，後來每當我聽到這首歌時，總會無意間聞到炒蛋的味道。

男孩過了十八歲後，轉到了成人腎臟科。一天，走廊撞見的腎臟科同事提起孩子正在住院，患上山谷熱腦膜炎，情況並不樂觀。我打電話給爸爸，寒暄幾句後，他希望我可以去探望孩子。

下班後，我到醫院禮品店買了兩條巧克力去探病。男孩當時很虛弱，可能爸爸提醒過他，見我進門還是勉強打了招呼。他的精神不濟，不聽音樂了，整個病房顯得很冷清。我在他身邊坐了一晌，不知該說什麼，將巧克力放在他床邊桌上，祝他早日恢復。離開後，我才懊悔不已。男孩的腎臟不好，不該吃巧克力的，這麼基本的道理都忘了。他當然不會介意，這只是一個心意，即使來自粗心的醫師。

不久後，診所辦公室送來了一個禮物，打開後，是披頭四的紀念專輯。價值不菲的禮物讓我感激不已，將每首歌錄進了我的銀色iPod。聽到〈Till There Was You〉的歌詞「我從未聽到山丘上的鐘聲，直到你出現」時，覺得快要崩潰了。

後來我不再打電話給男孩的家人，也不敢看病歷表。有些事情沒有忘記，只是不敢想起。

又是很多年過去，一封簡訊喚起了從前。

簡訊來自披頭四男孩，告訴我近年來病情穩定，大學畢業後念了藥劑學，目前在我同家醫院任職，心血來潮只想跟我打個招呼。

像奇蹟一樣。我又聞到炒蛋了，這次是那種很棒、很快樂的味道。

（原刊於世界日報10/5/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