捨石山下(上)

圖/黃祈嘉
圖/黃祈嘉

麗華經常做著同樣的夢,夢見自己從捨石山上失足,隨著成堆被捨棄的石子滑落山腳,接著又被成堆的石子掩埋,任憑她如何呼救也沒人理。從來沒有人聽得見她的呼喚。麗華夢醒時總是一身冷汗,身上也總有瘀青。冷汗是自己嚇出來的,瘀青是肉身在夢外掙扎的痕跡。

自有記憶以來就一直做著同樣的夢。

麗華當然知道這夢所為何來。她五歲開始跟著母親在礦場工作,跟前跟後,從不嫌苦,總是充滿新鮮感,唯獨從撿石場推著滿車的石塊邁向捨石山翻車台(能將礦車一百八十度翻轉的機具)、「摒路尾」(意指倒石渣)的路途,是她最害怕的過程,她總是擔心自己跟著這些石子被一併倒下山去。

直到母親臨終前的胡言亂語,她再次頻繁做著同樣的夢,只因母親要她去一趟捨石山下,找她那位失蹤多年的阿爸。

「趕緊!趕緊!恁老爸在捨石山腳下,趕緊去揣伊!」總是淚流滿面,眼神望向虛空的遠方,雙手不停往前抓、扒、挖,像身陷在崩塌的採煤巷裡急著往坑外爬,又像在選洗煤場與煤渣奮戰。

麗華內心一半恐懼一半迷惑,畢竟猴硐一帶少說也有十五座捨石山,礦場停工都超過卅年了,根本看不到捨石山的樣子,是要她去哪裡找?現實中有沒有這樣的山?她心裡沒個底。

「山腳下有五棵青仔(榕樹),恁阿爸在那裡等妳!」母親似能聽到麗華的心聲,回了這句,卻又說得如此明白。「還不快去,阿爸說伊都沒穿衣服,好冷......」

麗華一身冷汗。

這一年,母親剛滿七十五歲,麗華也五十七歲了,另一半與孩子從未讓她操過心,日子還算過得去,唯獨對母親最是牽腸掛肚。

瞻妄。麗華從醫生口中第一次聽到這個艱難的詞句,不懂這兩個字的意思,只知道大概是重病時的胡言亂語。醫生說,隨著病情好轉,便能恢復正常,病人清醒之後,甚至不會知道自己曾經說了什麼,所以這些話也不必當真。

麗華並不擔心這些令人心驚的胡言亂語,她只怕母親這病是好不了,那些不成才的弟弟們天天來問銀行存摺的密碼、位在瑞芳市區的房子何時要賣掉的事、老宅的地契放在何處……

當然不必把母親的話當真,就算阿爸的鬼魂果真在某處,這麼多年了,是有差這幾天?

麗華在意的其實是那個夢。

礦場長大的孩子從來不知大人口中的災難有多可怕,什麼白螞蟻成群奔竄,什麼相思木像人一般哭嚎,或者在死人堆裡枕著親兄弟的屍體動彈不得,這些都離孩子太遙遠。但只要在捨石山的碎石坡上滑落過一次,一輩子都會記得,從此擔心自己的人生將不斷下沉,沉到地底最黑暗的地方,從此再也離不開礦場。

而麗華好不容易離開了這裡。

要不是母親病了,關於故鄉的一切,麗華一點都不想提起。

麗華五歲那年,阿爸與礦場的兄弟喝酒鬧事鬥毆,出了人命,開始四處躲藏的日子,喪家三天兩頭來家裡鬧事,母親還要照顧她跟剛出生的弟弟,以及重病的外祖母,心力交瘁,多次想要帶著兩個孩子去投河,卻始終下不了決心。

轉眼三年過去,阿爸沒半點消息。一日夜裡,麗華睡夢中聽到一些動靜,起身卻發現母親已不見人影,工寮通鋪空間侷促,家中成員誰上來小解,誰說了夢話,從來都沒有祕密,麗華掛心母親,披了件薄襯衫便往門外跑,恍惚中見到有一則人影朝復興坑的方向走去,麗華悄悄尾隨,發現遠處一男一女時而拉拉扯扯、時而摟摟抱抱,這兩人全用氣音說話、吵架,沙沙的聲音猶如秋日的芒花拂動。

他們說了什麼?麗華半句都聽不到,想趨近,又怕被發現,忽然一個不小心,滑落了山坡,這一滑不得了,這山坡盡是碎石及煤灰,沒有半株雜草植被,麗華就這麼一路滑到捨石山下,然後不醒人事。

身上沒有半點傷痕。麗華個頭小,手腳靈活,在碎石滑坡上翻爬玩樂早已習慣,但她從未滾落這麼長的山坡,還以為自己掉入萬丈深淵,她被自己嚇暈。

待到清晨第一批礦工上工,麗華才被發現,細心的金英嬸將她送回家中,麗華被母親罵到臭頭,兩人卻都不提前一晚的事。

麗華去找金英嬸,她與母親情同姊妹,金英嬸嫁了兩次,守寡兩次,最脆弱的時刻都有麗華的母親陪她,阿爸不在的日子,金英嬸經常來串門子,照顧他們兄弟姊妹,兩家的孩子總是玩在一起,有時簡陋狹窄的工寮竟塞滿兩家人,卻也不嫌擠。

金英嬸一直希望麗華嫁給她的次子明雄,誰知麗華一心逃離礦鄉,早早就到臺北念書、工作、結婚生子。雖然無緣,金英嬸總也將麗華當成自己的親生女兒。

金英嬸自幼有通靈本事,十一歲那年金英不幸言中坑裡的災難,她並未向大人透露,而是跟幾個玩伴通報,要他們的家人某年某月某天千萬別下坑,有人信了,有人不信,事後傳開,人們想的不是她有多靈驗,而是認為她是個不祥的女孩,見到她如見到鬼,總是要別的孩子遠離她,從此金英不再顯神通。

第一次婚姻,夫婿好賭,知她有此特異功能,要她協助感應,金英勉強答應,贏了幾次大錢,夫婿不知收手,被人硬賴出千,打到重傷不治;第二次婚姻,她夜裡夢見萬石化為馬匹狂奔,醒來勸另一半請假,對方不聽,果然出事。

金英嬸總是心神不寧,又總是神情恍惚,經常沉浸在一種沉思的狀態,若喊她,回過神來即面帶笑容,又像個正常人。麗華心疼。

麗華知道,自己不該來問事,這是在金英嬸的傷口灑鹽?過去她曾為了許多事前來求助,都被拒於門外,這次也只是來碰碰運氣,沒抱任何希望,但身邊懂這些超自然的事情的人,也只有金英嬸。

沒想到未等她開口,金英嬸已知她的來意。

不像一些通靈人總有一些儀式,或變個樣子,換了口氣,說著高深莫測的話,金英嬸一開口,就是滔滔不絕地說著。

「妳知道妳阿母是在哪裡生妳的?我知道,因為我就在她身邊,妳阿母一早陣痛,還勉強下坑工作,不到中午她感到兩腿一熱,她跟我說,死囉,破水了,怎麼辦?我說妳可以忍著嗎?話才說完,妳阿母就昏了過去,我大叫一聲,叫人來幫忙,誰知這緊要關頭,人都不知到死哪去了?其實是坑裡七彎八拐,打石的聲音,天車的聲響,轟轟轟亂成一片,有時才離不到五尺就聽不到任何聲音。我在坑裡念著觀世音菩薩的佛號,念著王母娘娘的法號,祈求天公伯讓妳們母子逃過一劫,平安度過,妳阿母神智不清,時醒時不醒,我在她的耳邊說,姊仔,妳快醒來,妳不能在這裡生孩子,咱歹命就算了,不要讓妳未出世的孩子也歹命,妳阿母聽到,忽然振作起來,在我的扶持下,一步一步爬出坑口,終於讓妳平安生下。」

金英嬸說,她永遠記得那年一切都不順利,一切都異常凶險,又死了好多人,然後隔年政府頒布命令,所有女人都不能下坑工作了。

麗華從未聽過母親訴說這段,只偶爾聽她提起,「妳差點就在坑裡出生」,輕描淡寫,聽到金英嬸描述,重現當年驚險萬狀,麗華沒有任何心理準備,不禁跟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感嘆母親這輩子為何這樣命苦。

金英嬸卻又說:「妳阿母要妳去找妳老爸,是問哪一個?」

麗華大吃一驚。關於她自己的身世,她從來就不曾得到準確的答案,為此她怨恨著母親,怨恨著父親,怨恨著村子裡的七嘴八舌,以及那個「可能的生父」。其實一直以來她只認那個疼她的男人為父,雖然時間短暫,他後來又離開她們母子,去而復返時,又差點讓她滾落捨石山下……

再說,麗華十歲時,母親改嫁,後來的這個父親,不菸不酒不賭,石油危機來襲的那幾年,礦場成了當紅炸子雞,他在這短短幾年累積了財富,還讓麗華念了大學,麗華與他並不親近,卻也無可挑剔,轉眼間,這個後來的父親也在五年前過世了。那個曾教她牽腸掛肚的阿爸,她早就放下。

難道母親要她去找的,竟不是那個阿爸?

金英嬸忽然就退駕了,像變個人似的,說要趕著去餵雞,讓麗華一個人在茄苳樹下空等,半個小時過去,金英嬸卻又來問麗華:「妳怎麼在這裡?」麗華不知該從何說起,支吾了半天。

金英嬸的孫女在一旁說:「莫睬她,她失智了。」

醫院發出病危通知,麗華趕回醫院,母親陷入昏迷,這回連話都不能說了。

麗華的大兒子來陪她,還帶著孫子來,麗華眉頭緊皺,忙著趕他們回家。她從不讓家裡人過問她娘家的事,彷彿這裡的不幸會傳染,如同進了一趟地底,全身都要髒汙,整個人都化成煤炭,從此便萬劫不復。

她感謝當年遇到的那個男人,讓她遠離礦坑裡的一切,他們相識於大學校園,幾度分合,男人退伍之後考上公職,很快便向她求婚,王子與公主的故事太過色彩斑斕耀眼,光芒蓋過麗華那段黑白的過去。

麗華不想記起過去,但此時此刻,她放不下母親。

麗華的兒子孫子前腳剛走,那位「傳說中的生父」卻來醫院探望。

麗華自懂事以來就一再被嘲笑,要她去和親生父親相認。她生氣,經常氣到哭,回到家不知該怎麼說,母親來安慰她,她更加生氣,卻不知自己在氣什麼。

這位傳說中的男人姓郭,小鎮牙醫,三代都在幫人看牙齒,好幾個山頭外的人都不辭辛苦來求醫,他不是真正的牙醫,也無執照,但從來不會有人去告密,只因這一家人收費公道,待人有禮,兼醫術高明,小小診所總是門庭若市,雖不到日進斗金,但在貧窮的礦區裡,他們家算有錢人。

只是少年時曾經叛逆,曾經以家裡做的事為恥,硬是跑到礦坑裡混日子,才會與麗華的阿爸相識,兩人與來自礁溪的阿舍非常投緣,後結為異姓兄弟。

都說「褪褲(尸粦)」(臺語,專指男孩子沒穿褲子、光著屁股)的兄弟比親兄弟還親,畢竟礦坑裡水深火熱,就算到了冬日,地底數十公尺如同燒著火炭,男子下了坑便打赤膊,經常連褲子都不穿了,也不管是否有女性礦工在場,然而坑裡環境艱難,沒人會笑誰褪褲(尸粦),倒是出坑到了澡堂,袒裎相見,品頭論足,月下偷桃,都是青春無敵的男子漢。

說來也巧,三人同時看上一個女孩,茶不思飯不想,三人各懷鬼胎,窮追不捨,但女孩並非來者不拒,到底喜歡誰卻也不說,直到女孩懷有身孕,麗華的阿爸甘願入贅,搶在孩子生下前與女孩成親。拜把兄弟的交情做到了烏龜尾(原是礦場臺語「挖掘尾」的諧音,指的是坑道掘進的最尾端,也是片道的盡頭),姓郭的回去當牙醫,另一位則黯然回到礁溪,遊手好閒。

到底誰才是麗華的親生父親?只有麗華的阿爸阿母知道,但這種事總不好對外人說,從此謠言就沒曾停過。

牙醫滿頭白髮,梳著西裝頭,穿著體面,麗華第一次正眼瞧他,心頭紛亂,難道真到了相認的時刻了嗎?非得在這個緊要關頭演這齣?

牙醫說:「妳阿爸十幾年前留了一封信給我,說是要等到妳阿母走了以後再轉交給妳。請務必保管好。」說完,交付了信件,轉身便離開。

麗華鬆了一口氣。如果他果真是她的生父,此刻不是該在某處捨石山下的五棵青仔旁?

信封鼓鼓的,麗華拆信,發現裡頭放著一顆白色的蠶繭,眼淚瞬間流下,那是她兒時讓阿爸隨身帶著的護身符,她曾經養過幾窩蠶,見過牠們如何勤奮吃著桑葉,認真吐絲結繭,知道牠們並非睡去,只要外頭有動靜,小小身軀便奮力躁動,一顆小繭如同鈴鐺一般發出微弱聲響,麗華聽說阿爸工作的地方非常危險,工人們善待老鼠、蟑螂,見牠們有任何不正常的舉動,便準備逃命。麗華不愛老鼠、蟑螂,也不要阿爸帶這些小動物回家,便要阿爸帶著蠶繭下坑,隨時注意動靜。

小麗華每晚都要問阿爸,今天蠶繭有沒有動靜?阿爸都說有,麗華說他騙人,如果有響,地底早就出事了,阿爸抱著她說,這個蠶是麗華跟阿爸一起養大的,只要麗華想阿爸,裡面的蠶蛹就會一直動。麗華說,阿爸亂說,然後親阿爸。

那是父女二人最親密的時光。(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