捨石山下(下)

圖/黃祈嘉
圖/黃祈嘉

醫生要家屬做好心理準備。所有的點滴、藥物注射、呼吸器都拔掉了。

麗華腦中浮現「等死」這兩個字,不過只要母親不再亂說話,她的心就不煩。聽著母親微弱的呼吸,反倒教人心安。麗華不再驚慌、害怕,幾度勞累入眠復又驚醒,都不是被那個同樣的夢觸動。

忘了是第幾次醒來,麗華看見母親正睜大眼注視著她。

「阿母,你欲創啥?欲啉水否?」

母親嘴巴在動,似在說話。麗華得貼著臉才聽得到她在說什麼。

母親說:「妳跟妳阿嬤很像,脾氣不好,任性,愛吃甜,愛食褒(臺語,意指喜歡受別人的讚美、誇獎),一生氣就離家出走,半天就回來,妳是她來轉世的。」

母親說的阿嬤是麗華的外祖母,與母親同為女礦工,力氣大,心又細,一個人可以做兩個人分的工作,比男人還可靠,她是第一代日治政府鼓勵女性解放小腳、大步走出家庭出外工作的新女性,但家族不斷阻擾她拋頭露臉,夫家也給她不少壓力,終因兩度在坑中流產,不得已結束第一段婚姻,才辦完離緣手續卻才發現自己懷有身孕,她咬緊牙關獨立生活,發誓這輩子不再倚靠男人,再怎麼苦都要把孩子養大,心裡擔心的卻是,萬一生的是男孩,恐怕夫家要來跟她搶人,想到這裡她便萬念俱灰,心裡卻有了大膽的想法,臨盆前幾日,她翻山越嶺躲入廢棄的工寮待產,費盡力氣終於生下孩子,待發現是女孩,終於放聲大哭,她知道從此再沒有人可以搶走她身上的一切。

麗華恍如做夢,沒想到自己的外祖母也是這般堅強的女性,正想聽母親多說些什麼,母親卻又說:「趕緊!趕緊去捨石山腳下!」

不久便又陷入昏迷。

這一回,母親真的走了。麗華驚嚇,彷彿看見母親滑落捨石山坡,而她卻來不及拉母親一把 。

麗華忽然明白,自己怕的從來都不是捨石山,而是礦坑裡的一切,捨石山是她內心恐懼被無限放大的具體存在,滑落捨石山下,則如同直通天坑地底再也不見天日的地獄。

告別式後,麗華才明白母親要她去找父親的意思。她要跟阿爸葬在一起。沒想到她恨這個男人一輩子,臨終前最牽掛的還是這個男人。

但不知阿爸身在何處,如何同穴?

麗華把心一橫。是妳一再數落妳的男人,要我恨他,妳到底是愛他還是不愛,到死前還不說清楚,還要我猜,我可沒那個閒工夫。

先火化再說吧。她並不想去找什麼無緣的父親,也不想去管那五棵青仔到底位在何處。就連阿爸留下的那封信,至今未曾看過。

對母親,麗華有怨,對阿爸,麗華又愛又恨。

要不是金英嬸單獨來找麗華,也許這事就到此為止了。

「就車!」金英嬸要麗華上車,卻是一臺破舊的摩托車。

「欲去叨位?」

「就車再講,妳不是要去揣妳老爸?」

「是要去叨位揣啦?」

「妳先就車再講啦!」連哄帶騙,麗華實在拗不過,只好跟著金英嬸去兜風,這才發現自己都快不認得這個地方。

說是摩托車,卻像老牛拖車,排氣管吞吞吐吐的聲音如同老人哮喘,又像雞母亂啼,隨著金英嬸有一搭沒一搭的念念有辭,像極了宮廟裡扶鸞降神的乩童。麗華擔心這車隨時就要熄火。

金英嬸又開始自說自話。

「這條路好久沒走了,好像是走這條……,啊不對,哈哈哈,歹勢,要翻頭。」

金英嬸一路說個不停,說她大兒子前年出了場車禍斷了三根肋骨,住院快兩個月還出不了院,身上引流的管子還一直在排黑色的水,撞到他的人至今還抓不到,說兒子做了半輩子的礦也不曾如此狼狽;說她孫媳婦來自越南,人美又能幹,在瑞芳擺個小攤生意好得不得了,年年過年都包大紅包給她;說她今年抱曾孫了,古錐得人疼,一雙大眼睛總是注視著人看,只可惜患疝氣,經常得跑醫院;說她另一個孫子三天兩頭鬧離婚,老是懷疑孩子不是自己的。

金英嬸話鋒一轉,說麗華的阿爸當年之所以失手殺人,還不是為了另一個兄弟跑來找麻煩,喝了酒到處說自己才是麗華的生父,只怪當初自己沒用,讓別人搶了先機。

話不知怎麼傳的,很快傳到地底,麗華的阿爸下了工,澡也沒洗就衝向麵攤堵人,渾身漆黑,拿著手上的鴨頭磅枝(鴨頭是氣動鑿岩機的俗稱,裝置在鴨頭前端的鑽桿則稱磅枝)往對方頭頂奮力一敲,敲掉了結拜兄弟的情,敲掉了自己的人生,也敲掉了妻子兒女的幸福。

原來阿舍才是麗華的生父,當年麗華的母親最中意他,兩人一度情投意合,怎知後來有了身孕,阿舍卻沒有肩膀,人間蒸發,要不是阿爸跳出來一肩扛,也不計較母親有孕在身,又待麗華亦視如己出,麗華的母親恐怕日子不好過。怎料多年以後,阿舍依然一事無成,又不甘心自己的孩子得叫別人阿爸,一時想不開,才會來鬧事,卻把麗華的阿爸惹怒了,一時衝動,竟出了人命。

金英嬸忽然嘆了一口氣,「阿爸對不起你!」那是麗華父親的口氣。

霎時空氣凝結,摩托車變腳踏車,金英嬸變成阿爸,麗華變成十歲少女。

阿爸離開多年以後,一個冬日山霧正濃下午,有個男人騎著黑色鐵馬要她上車,說是要載剛放學的麗華回家,麗華心中不願意,卻還是上了車,只因這聲音,這口氣,如此熟悉。

「阿爸對不起你!」麗華記得當年也是這樣的開場。

阿爸說,離開猴硐之後他四處躲藏,前幾個月都還在北部山區躲著,時不時逃回家裡偷看家人的狀況,後來實在是風聲太緊,只好一路向南逃,一路打聽有礦坑的地方打工,腦子想的卻是做礦變現快,哪天時來運轉,一家團圓,一定要妻子兒女過上好日子。事實卻是,這輩子除了做礦,他什麼都不會。

阿爸說,他陸續在雙溪、深坑、石碇等幾個地方流竄,但沒有身分證不能下坑,只能在坑外做些推礦車、跟流籠、甚至跟女人搶做零碎的雜事。

一次在石碇,有位工頭叫他不要再做了,離開吧!阿爸嚇出一身冷汗,以為對方要舉報他,但這工頭也是個兄弟人,講義氣,還塞了些錢給父親當路費,要父親去大溪找一位姓曾的,報上工頭的名字,可避一陣子。

阿爸說,他不知這位工頭為何要幫他,也許過去也曾有人對他伸出援手。對父親而言,工頭是恩人。後來他又遇到另一位恩人。

阿爸來到一個叫三層的地方,順利找到姓曾的人士,五十歲人,阿爸都叫他「大兄」。在對方安排下,找到心安的落腳處,展開全新的人生。

三層是進入順和礦區的入口,因大漢溪沖積河岸形成河階,又如三層肉一般顏色分明而得名,阿爸第一天上工還是跟著載運砂石的大卡車入山,才知道這處礦坑之大、之開闊,宛如遺世獨立的王國。

所幸礦坑內外的事務並無二致。

阿爸從十五歲開始入坑工作,沒什麼事難得倒他,只要有事可做,再粗重的活他都不怕。

但大兄要他不要太張揚,不要搶著做事,不要凡事拚命,該偷懶就偷懶,該摸魚就摸魚,否則會被盯上。

阿爸恍然大悟,原來之前就是這樣才被認出來,臉上寫著「我殺過人,我是通緝犯,我撈完這筆就要走了」,這德性太好認。不過挖礦是以班為單位,工頭交代當天挖幾車,全班就合力挖幾車,酬勞也均分,多做反而不能多賺。

這些阿爸不是不知道,但他才犯了殺人重罪,心中又掛念妻子兒女,三魂七魄如少了一魄,做事才會如此顧前不顧後。

從此阿爸收斂自己的脾氣,凡事察言觀色,對人有禮,不菸不酒不賭,不稱老大,有想不通的事便問大兄,想家的時候,他會走一段遠路,到陌生的地方四處看看,有時順著草嶺溪谷遊晃,有時翻過白石山到石壁腳,最遠一度走到水流東礦區,還差點找不到路回來。

日子倒也過得飛快。

阿爸在坑裡專做「牛條仔」的工作,把坑木場的相思木運進坑中,再為地底大大小小小的坑道進行基礎工程,讓坑道不致於崩塌。

做為坑道的支柱,四尺的做採煤時的側坑坑木,六尺的作為開巷道的支架,七尺的用做本坑、主斜坑的支架,之所以用相思木,是因為地底若有變化,相思木會發出尖銳的聲響,做礦的人都知道,「相思仔若嚎,你就要趕緊走,你若不趕緊走,你厝內的人就會跟著嚎。」

來到大溪的第三年,大兄要阿爸娶他最小的妹妹,阿爸無法拒絕,卻連夜逃回猴硐,麗華在夜裡看見父母爭吵,就是那天發生的事,返回大溪後,阿爸被大兄嚴厲責罵,要他發誓再不離開此地,之後,阿爸的新婚妻子為他生了三個兒子。

某一年礦坑落磐,許多人生死不明,阿爸被落石砸昏,幸無大礙,醒來後自行爬出坑外,妻子帶著三個孩子靜候多時,四人見面相擁而泣,阿爸知道他再也離不開大溪這個地方。

直到第四年生了女兒,阿爸想到麗華,想到自己也有一個女兒,想到她曾給他一顆蠶繭當護身符,這蠶仍帶在身上好多年,至今仍不離身,雖然裡頭的蠶蛾早早破繭而出,白繭已成為黑繭,這幾日卻不停顫動,如同思念的鈴鐺作響。

阿爸花半個月的薪水買了新鐵馬,一路向北騎了兩天兩夜,就為見麗華一面,然後,載她一段。這些麗華都記得。

但阿爸知道,雙腳踏雙船,終究要沉船,他必須有所選擇。那日回家看麗華,竟是最後的告別。阿爸騎回大溪的路上,眼淚如春蠶吐絲,沒有止息的一刻,竟將自己包成一顆悲傷的蠶繭,自己則成為那隻無時無刻都在思念著女兒的蛹。

麗華聽到這裡,才發現自己也被包在蠶繭之中,直到煞車聲響,鐵馬停下,濃霧散去,她才醒來。

麗華睜開雙眼,恍惚之間來到一處墓地,碑上刻的正是麗華熟悉的名字,墓旁果然有五株青仔欉。從碑上日子看來,阿爸離開人世竟不到一年。

麗華知道,這是阿爸獨特思念她的方式,此刻思念的蠶蛾已破繭而出。

她不明白,承受一輩子的虧欠,該有多痛苦,想念一個人一輩子,該有多絕望。也許只能在暗無天日的坑裡,日復一日工作,虐待自己的身骨,麻痺自己的知覺,才能讓思念的狂風暴雨止息。也許不能。而眼前的日子,總是要過下去。

眼前的鐵馬不是鐵馬,阿爸也不是阿爸。金英嬸從口袋掏出一顆蠶繭,問麗華:「妳阿爸請妳原諒他。」

麗華笑了。早在四十年前阿爸騎鐵馬千里迢迢來找她,麗華早就原諒了他。

麗華收下蠶繭,心滿意足。那是她跟阿爸之間的祕密,而阿爸一直都帶在身上。麗華知道,這繭已不是幾十年前她的小手交給阿爸的那顆,原來的繭也許早就被煤渣塵土弄髒了,也許早被蛀蟲咬壞了,而阿爸心中始終牽掛,隨時補一顆新的帶在身邊。也或者最初的那顆繭,已跟著阿爸入土……

麗華內心感到安慰。

數日之後,麗華看了阿爸寫給她的信,信中內容,正是那日南下的路程中,阿爸透過金英嬸對她所說的。 (本文摘自《炭照人生──臺灣礦業故事》,文化部文化資產局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