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觸者

超硬的,她說。

對啊,我難為情地說。

昏沉燈光下,這身體除了硬,我相信她一定也看到它的醜,好吧,以金城武的品貌來衡量的話。

她的手壓在我的腿根上,施力,像在替它做CPR(心肺復甦術)。她的手緣與男根比鄰,按理說(我也在知名網站上見過),此時男根應該膨脹倒貼在肚皮上的,卻也沒有。它很卑微乖巧地守著自己的尺寸。心念千轉,瞬熄,文明的火炬才能征伐羞恥與天然。

放輕鬆,她一直這樣說。

她不知道我長大後,還沒有一個女人這樣觸碰過我的身體,更沒有一個女人這樣用她的手和心去感受我身體的種種歷史,並用她的氣與力去疏開我筋絡的矛盾糾結。痛!當我的手腳被她的身體像針織勾進一種難以言述的姿勢,而腰終於在她的腳想要緩緩向其推展的時候,我就發出疼痛叫聲。與此叫聲同時的,是她意識到進攻不得,只能暫時退出。

婆是加拿大人,還是台灣人?她問我。

婆?

她的泰腔中文其實說得不錯,從一開始接觸我的時候,也顯出一臉專業嚴肅的態度,如今在「婆」這句話上,竟露出嬌羞軟糯語態。我幾乎能看見她口罩下有著不該問卻又問了的柔怯微笑。

老婆,她說。

我該怎麼答?半秒間,我思慮多種答案多種情狀。答,沒有老婆。(怎麼這年紀沒有老婆?她一定生出某些奇怪想法。)答,沒有人要嫁給醜男哪!(堵住她的歪歪想法,看她待我如何?)答,有老婆,加拿大人。(她接著問:異國婚姻是怎樣的呢?)答,有老婆,正在辦理離婚。(為什麼離婚呢?)答,有老婆,台灣人。(為什麼不戴戒指呢?)

台灣人,在加拿大認識的。

我正在演一名堂堂君子,已婚男人。

痛!我感覺她正在笑。她的手又從大腿施壓到根部外,然後坐在我的側旁,推揉我的手臂。

超硬的,她說。

每一個痛點都是一處硬塊,而所有硬塊都是一個個方塊字堆累起來的。多年編輯工作,我在文字裡搏鬥,也在文字裡受滋養,得成長。文字鍛鍊成鋼,而我以文字鑄身,這樣,我是否也算「鋼鐵人」,可列英雄聯盟一員?一生一藝,亦一生一命—是「硬命」啊!推不倒,踩不爛,也打不死。惟留下一身痛點。痛點生於文字,轉變成語言,書寫一個身體。

痛,全身正在發炎。她的手像一台幽靈潛水艦,沉入我的肌理骨節,觸探到我的炙熱憂傷。那手代替了光波,代替了核磁共振,藉著香油潤滑,細細與我連成一體,同情同理。

以後,我能離開這雙手嗎?

痛,身體痛久了,會不會就是對生命的心痛?心痛是手觸摸不到的吧,但是眼睛可以表現出來。譬如說,2022年7月報載:「中國淡水魚之王」長江白鱘(Chinese paddlefish,四川漁民諺稱它:千片臘子)被正式宣告滅絕了。每每聽聞這類消息,眼睛總不自覺出水,模糊起來。那便是心痛了。痛得無奈,無力。

不都說生命會自己找到出路的嗎?其實,哪有出路。白鱘必是在出路都絕了的時候,看著自己生命已無前景,一切光亮逐漸晦暗,縮小再縮小,而終於斷了氣息,任由冥河水波將自己,乃至那獨一無二的身影,永久封存在不得開啟的名匣中。

在「只有全速奔跑,才能留在原地」的生存法則下,牠不得不放手了。魚鰭停止游行,魚尾歇下擺動,鱗片不再反光,嘴巴微啟,雙目混濁。彌留那一刻,牠是否看見了親手創造牠的神,我們不知道,惟知道牠把一萬分的虧欠和心痛留給我們。

也是後來才知道,痛能證明自己。(是怎樣的人要一直藉著刀割的痛,來證明自己仍然活著,而且是向這個逐漸崩毀的世界活著呢?)所以,死了就不痛了。不痛以後,人就不存在了。不痛,就解放了自己,也解放了別人。那是母親向我詢問台灣安樂死合法與否時,隱隱傳給我的信息。

這些日子以來,母親用了藥,晚間八點就睡。睡前唯一請求,就是替她按壓穴道,並用按摩棒捶打她的身體。她盤腿坐在床上,背向我。我看著她日愈減薄的蒼髮,伸出兩手食指、中指和無名指扶住額邊,再用左右大拇指揉壓耳後某處穴位。再下面一點,對,就是那裡。壓的位置對了,她即身軀顫動,吐出一口氣,說氣通了,血路活了。

接著,揉壓肩後一處,再揉壓背側一處。吐氣,「通過了,」她說。可即或我這樣接觸她,我與她的身體仍然有隔。我幾乎不能感受她的病痛,只知道她正在練習死亡,預備跟借來的身體告別,也跟由她這身體生出來的我們告別。我們在各自的痛點上竭力守望今生今刻。

時間,真是從手指流動間穿過了。

昏沉燈光下,泰女的手在我身上起承運轉,恐怕有一小時了。此刻,她用雙手又把我交纏起來,再用雙腳頂住我的椎骨兩側,由下往上,一截一截地整頓。通了,她說。

吁,我舒出一口氣,繼續迎接這分說不上奇怪,但又難以釋情的男女接觸。我害怕與人接觸嗎?我內心渴望擁抱,不就是一種接觸嗎?”Free Hug!”街頭青年人舉牌,奉送擁抱,看他們灼灼眼神,滾滾熱情,我多半時候都逃逸了。走了又後悔,便在頭腦的小劇場裡摹擬。

放輕鬆,她一直這樣說。

慾望不通時怎麼辦?有時,這事並不輕鬆。

古巴人W以為所有「中國人」都擅長按摩,其實沒有。伊的皮膚古銅色,略顯粗糙,沒有水分,畢竟是終日流汗做苦工的人。泰女想必也「閱人無數」了,她心裡對這人或那人,有什麼想法?除了「硬與放輕鬆」外,她是否還有什麼不可說的?

有替美國人按過嗎?有。

他們的身體怎樣?軟軟的,她說。

有日本客人嗎?有。

他們的怎麼樣?也是軟軟的。

J不是日本人,但我們到了日本,旅途中,兩人從一個榻榻木,睡到另一個榻榻米。天好冷,我們泡了澡,睡前還是冷。都是第一次經歷北國的冬雪啊。怎麼辦?好像記得中醫說,腳底暖了,全身就暖。那就搓腳吧。

伊的腳被一雙手撫摸著,摩挲著,像一根木頭被慢慢鑽出能量,成了溫熱而燃燒的木炭。火勢一路蔓延到大腦深溝,眼中所見景色驟變,風火山林,一片一片焦毀而又重生。綠江南,春暖花開,生機盎然無限。一切釋放,釋放,再釋放。釋放黑與白,釋放羞愧和喜悅,釋放視死如歸和極樂天堂。哀與樂混合成一種痛。如此年年,遞出那雙手的人都走不出那個冬天花季。

也如此,有人成了不結伴的旅行者。

紐約,柏林,華盛頓特區,舊金山,多倫多,蒙特婁,巴黎,阿姆斯特丹,巴塞隆納......啊!在高第之城,獨坐咖啡館,見兩名短髮青年人,浸淫在濃密情愫的羞赧中,有我而無我。他們相對而坐,身子前傾,看不見手,原來是牽連在桌底下啊。

夜幕垂降,十月細細涼風,走在微醺的街道上,我有意無意地牽起英國人G的手。世間萬物啊,只有人類能牽著手這樣走。情既相逢,在最初最純、以及最終最甜的時候,都交給了手。走著走著,我想起「自己」:已經那麼「確定」的事,為什麼還要「再確定」?「再確定」了之後,又要做什麼?

還沒走完一個街廓,G似不適,鬆手了。像燦爛毒蛙(splendid poison frog)鬆手了,像沃爾斯利錐形灌木(wolseley conebush)鬆手了,像山八哥(simeulue hill myna)鬆手了,像單帶跳螳(spined dwarf mantis)鬆手了。像:白鱘鬆手了,消翳於無聲闇啞江底。江中有島,人站島上,怎麼喚也不回。才知我也是島,心弦一撥,但願那海風再起,只為那浪花的手。而再沒有那樣的手,那樣的接觸。

島中,台北捷運站旁一間小屋,泰女舉起我的手,一指一指掰開推揉。昏沉沉的光下,我看見自己的手那麼小那麼沉重,寫了多少字,那些字又那麼輕,像寫在風中被吹掉了一樣。可至少至少,我的痛可以告訴自己:我在。愈寫手愈痛,愈寫海風也吹得愈多,溫柔愈多。不像M,伊巴不得天天蛀牙,倚躺在台灣溫柔的牙醫師的懷裡—那是沉淪啊。

痛!

泰女有個號碼,18。這是她自己選的,說唸起來順口吉祥。她隻身來台二十一年,和兩位同鄉姊妹住在老闆提供的宿舍裡。每天,兩點一線。自己煮,不吃魯肉飯,台灣食物太油了。哈,我笑起來。

痛!

她又舉起我另一隻手,掰開推揉。我看著自己的手,以及她的臉,不知實在是太痛了,還是又想起什麼,我側過頭,眼角落下幾顆珠子。每一顆珠子可是又圓又吉祥呢?

沒有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