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時期」——漫話中共黨史術語系列之九

(德國之聲中文網)“新時期”語出何時?很少有人考察。我把那幾年的《人民日報》和有關文獻翻來翻去,查到最早出現這個詞,大概——只敢用“大概”這個詞——是華國鋒在中國共產黨第十一次全國代表大會上的政治報告。這個報告是1977年8月12日做的,1977年8月18日全會通過後發表的。在這個報告中,華國鋒說:

第一次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勝利結束,使我國社會主義革命和社會主義建設進入新的發展時期。在進入這個新時期的關鍵時刻,黨中央作出了抓綱治國的戰略決策,這就是在兩個階級、兩條道路的激烈鬥爭中,實現安定團結,鞏固無產階級專政,鞏固和發展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勝利成果,達到天下大治。

與華國鋒講話相銜接,在十一大上,不管是葉劍英的《關於修改黨的章程的報告》、鄧小平的閉幕詞,還是大會的公報決議,都有相同或相近的表述。葉劍英的表述為“新的時期”,鄧小平表述為“新的發展時期”,公報表述為“新的發展時期”。華、葉、鄧及公報都沒有用“新時期”這樣一個固定的詞組——華國鋒雖然用到“新時期”這個詞組,但前面是有鋪墊的,是指“新的發展時期”,與葉、鄧及公報的表述相一致。

大概這次會議以後,就有了將“新的時期”或“新的發展時期”概括為“新時期”的概念了。

至於是誰首先做了這樣的概括,要給出答案,必須翻遍那個時期所有的資料,這裡只能就我所看到的資料來說話。在我看到的資料中,似乎“新時期”這個概念首先是在文學界使用的。

1978年5月底至6月初,中國文學藝術家聯合會召開粉碎“四人幫”以來第一次全委擴大會議。6月5日通過的《中國文聯第三屆三次全委擴大會議決議》中,用了“新時期文藝”的概念。這年12月,“文革”前文藝界的“巨頭”、剛剛復出的周揚,在廣東省文藝座談會上做了長篇講話。後來整理成文的題目就是《社會主義新時期文學藝術問題》。之後,在文藝界人士的文章中,“新時期”成為一個固定概念。推而廣之,或許可以說,“新時期”一詞由此濫斛。

可是,細細地推究起來,把粉碎“四人幫”以後的歷史用“新時期”這個概念來定位,是很成問題的:
第一,這個概念不符合十一大報告表述的原意。華、葉、鄧及大會公報的表述,用意很明顯,所謂“新的時期”或“新的發展時期”,是相對於“文革”前而言的,是相對於社會主義歷史階段而言的,並不是明確地將“文革”前和“文革”後予以嚴格區分;而用“新時期”這個概念,則對“文革”前、後做了嚴格的區分——前者為“舊”後者為“新”,似乎1949年以來的歷史由此分野。這從一貫用詞考究的周揚的說法也可以得到印證。周揚在廣東的講話中用了“新時期”的提法,但前面有個“社會主義”的定語,用意很明顯:所謂“新時期”,是“社會主義”這個歷史階段中的“新”。似乎周揚刻意在避免給人造成歷史要由此分野的印象,或可說是准確地理解了華國鋒等人或十一大公報表述的原意。當然,後來“新時期”被廣泛運用,周揚用詞也不那麼考究了。

第二,歷史是有連續性的,對於一個時期的命名,要與此前或此後的歷史相對應,不能孤立地亂命名。後來“新時期”被廣泛運用,顯然沒有考慮到歷史延續性這個問題。“新時期”明確地將“文革”前和“文革”後予以嚴格區分,而從歷史的延續性來說,“文革”前從1949年至1976年的毛澤東時代,就應當是“舊時期”了;再往前推,1949年以前就是“舊舊時期”了。這樣一細究,“新時期”這個詞就有可能引起歷史書寫的混亂。因為誰也不會說毛澤東時代是“舊時期”,1949年以前是“舊舊時期”。我想,當年華國鋒等中央領導在講話中用“新的時期”或“新的發展時期”,周揚在“新時期”前加上“社會主義”的定語,不明確地用“新時期”這個詞,不敢說他們當時就考慮到歷史的連續性的問題,至少可以說,他們用詞是相當謹慎的。

第二,單純地分析“新時期”這個概念,也講不通。所謂“新”,是相對於以往的“舊”而言的。那麼,這個“新”字,就是說,相對於1976年以前,從1976年或者說1978年以後,我們全部改弦更張了,大道維新了,進入了一個全新的時代了。事實上並不如此。我們在經濟上是徹底拋棄了毛澤東體制下的那一套,這應該沒有問題,但政治體制的改革至今仍在“積極穩妥”地推進著,尤其是在思想意識形態的管理上,並沒有大的突破。所以,通常意義上說的“新時期”,只能是局部的“新”而不是全體的“新”。既然是局部的而不是全體的“新”,怎麼能統稱之為“新時期”呢?

第三,“新時期”的開始時間是1976年或者說1978年,但截至時間呢?1990年代以後還是不是“新時期”?新世紀以來一直到今天,還是不是“新時期”?退一步說,即使是“新時期”這個概念用得對,可一個歷史時期總有個截至時間,但目前好像官方沒有一個權威的說法。進入1990年代後,由於有了“三代領導人”的提法,官方和學界開始用“毛澤東時代”、“鄧小平時代”、“江澤民時代”這樣說法,也有學者用“後新時期”,或“後鄧小平時代”諸如此類的說法。這些概念的出現,說明人們覺得用“新時期”這個概念不能說明問題。但“新時期”這個概念還在用,雖然不像1980年代用得那樣廣泛了。
或許還應該再追問一點,為什麼當年“新時期”這個概念會大行其道?這恐怕既與我們歷史文化傳統有關,又與當年的個人崇拜意識有關。就歷史文化傳統來說,歷史上的皇帝登基,或改朝代或改年號,以示“大道維新”,“新時期”當為流韻猶存的表現。就當年個人崇拜意識來說,承接“文革”中的個人崇拜,華國鋒被視為“英明領袖”。既是“英明領袖”,開辟個歷史“新時期”,自然就不在話下了。

系列報道說明:

無論何時代,中共的宣傳語言都很接地氣,隨時皆可因地制宜地把通俗易懂的白話納入文件,形成一系列政治術語。歷經國共內戰的散文大家王鼎鈞就認為,國共較量,國敗共勝,一個重要的原因是:國民黨行"文言文",深奧難懂,政府文告難以貫徹到底層;而中共行"白話文",以"順口溜"宣傳政策理念,則深入人心。到2021年,中共將立黨百年。中國當代史學者、資深媒體人徐慶全縱觀百年歷程,以"名詞解釋"方式解讀中共黨史政治術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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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徐慶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