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日

(本報資料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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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晶吊燈螢光下,銀白蕾絲桌布透亮,桌上一瓶1990年勃根地紅酒,聽說當年產地熱燥、水分不足,葡萄顆粒小,於是將釀製的酒儲放窖中多年,一開瓶便飄散草莓與烏梅的水果風味。暗色瓶身映出我微尖下巴、及肩直髮,右手以叉取牛排,叉子在酒液中略微變形彎曲。看著瓶身中的影像,哈哈鏡般地被拉寬。這一切,也許隱喻著現實會不會有些變形? 那是和派先生首次見面的餐廳,一絲尷尬些微冷場,我只好將看著瓶身景象胡亂想著,內心深信預言家說的:「千禧年前夕世界會滅亡。」自己焦頭爛額的論文、幾次戀情無果,再撐兩年到末日那天就好,一切都會終結。

無意與異性交往的我對未來不是太正面,但拗不過熱情樂觀的閨密小賴的人情壓力,只好前來和小賴認識多年的朋友派先生見面。

派先生的名字是因工作上的英文名字以P開頭,年近而立的他被職場後進戲稱是叔字輩分。電子業的他做事講究科學、數據,嚴謹守規矩。

由小賴那兒得知,派先生在南部唸了六年書,剛結束一段感情,來台北工作,想多認識朋友。

「小賴,找別人吧,我忙著和論文大魔王應戰。」

「我們一起研究占星,不是深信占星老師說:十七世紀法國人諾查丹馬斯在《諸世紀》書中預言:『 1999年7月/為使安哥魯莫亞王復活/恐怖大王將從天而落』。」這寫於四百年多年前的短詩集極準確,預測到拿破崙兵敗滑鐵盧、希特勒興起與戰敗、二次世界大戰、日本戰敗投降、蘇聯解體、六四天安門事件等。我們相信公元兩千年千禧年前,地球就會滅亡,多認識幾個朋友,讓今生無憾啦。」

小賴見我繼續翻閱與上半身齊高的論文資料,湊近身旁:「你不是想買車?」我從資料堆中抬頭,這問句引起我的注意。

「去認識新朋友啦,妳不是偶爾會逛車展?妳看過的車,都會買嗎?」

秒懂小賴的意思,著實佩服對方的口才。和派先生見面那天,那家西餐廳餐點高檔,派先生還付餐館小弟開瓶費,邀我品嘗他珍藏多年的1990年勃根地。後來才知他喜歡藏酒,但酒量不佳,只能小酌。

派先生長相斯文,白淨臉龐掛著細黑框眼鏡,但彼此研究領域不同,交集不多,沒把對方視為交往對象的我,不顧慮問話是否會被對方嗤之以鼻,我談及末日及酒瓶照映變形事物的象徵想法,他理性分析星座、算命、占卜都是大數據,都屬於統計學。

也許學術生涯太苦悶,埋入論文堆裡讓人有埋入黃土的絕望感,雖然對話極平常,像朋友般沒有激起火花,我倆竟展開一兩周見一次面的互動,多是由我帶著他逛台北老街。兩人對話坦白真實犀利,是工科與文科的理性與感性對話:「1999年是世界末日,無稽之談。」「但《諸世紀》裡的預言,一一應驗。」「我是無神論者,人生充滿了機率。」我的感性腦往往敗陣,每當此時,便後悔何不窩在家中看《動物星球頻道》,拍攝的動物比眼前口才極好的理工直男可愛多了。

當時我堅信兩人只是朋友,沒有電流感啊。半年後某日,派先生在MSN裡飛來一句:「你相信明年是世界末日,我不信,但因為是你,我想試著去相信。」我心底一陣雀躍,脣槍舌戰多次,他第一次臣服預言。接著對方又無預警地丟來炮彈:「想不想在一起?反正明年,地球就不在了。」

由篤信科學的人講出我深信的預言,內心湧起荒謬感,不知道派先生此言是玩笑或出自真心?MSN傳來一句句文字:本島地震颱風多,強國研發核武,某大國製造病毒生化武器,就此推估,末日到來的機率超過七成。

一向認為派先生與我都是塑膠,絕緣體,他拿出科學實據:「塑膠只是電阻很大,倘若真的給予電壓,仍是會通過電流。電阻為零稱為導體,電阻無窮大為絕緣體,世間萬物都介於兩者之間,沒有絕對,天底下沒有完美的絕緣體與導體。」

也許派先生的這段太有哲理,或是當天窗外的夕陽太美、吹來的風太溫柔,也有可能因為末世引發的傷感,我答應了。人生果真是擲骰,永遠不知道哪一面會朝上。

對方說的在一起,和我前幾次戀愛經驗不同,兩人仍「在一起」鬥嘴,沒有甜言或閃瞎旁人的你儂我儂,差別在以前是各吃各的,現在共吃一鍋飯、形似一家人。兩人自封末世情侶,有架便吵,有話直說,因為地球所剩之日無多。兩人也曾吵到想分手,但末日餘生感,不想浪費時間再各尋伴侶。

那天是中秋前的凌晨,由夢境中傳來猛烈撞擊,清晰地如在身側,我突然驚醒,床榻如賽車甩尾將我的身體、枕頭自床上擲開,想翻身繼續睡,周遭轟隆如雷擊,離床只有一臂之距的壁上風景掛畫,落地砸向書桌。這不是夢。同在二樓的父母尖喊地震、地震,我全身癱軟無力下床,數分鐘後,父母尖聲由前側傳來,尖喊快躲到柱旁,手機正響起派先生電話問候。隔天一早,新聞傳來各地高樓住宅坍塌畫面,全台死亡人數超過兩千,數萬人無家可歸。我不斷催眠這是夢,但夢境怎會如此真實血腥?

當時媒體也惶恐臆測:末日即將到來,如兩個月前,俄羅斯以火箭發射衛星,升空幾分鐘後發生爆炸,碎片散落地面長度達二千公里;幾天後,美前總統甘迺迪之子駕機失事;再過幾天,大陸某黨民政部發布所謂關於非法取締的通告,從此神州大地紅色恐怖,抓人洗腦、判刑,酷刑折磨活摘器官,血雨腥風。真要世界末日了嗎?

再見到派先生是幾日後,看著媒體大肆報導,他的科學信念動搖了些。

我正擔心研究所畢不了業,當時離畢業尚有半年,但論文大綱教授不滿意,臨時生變,口考門檻要評點完《十三經注疏》,我只點了《論語》。看著電視報導九二一,內心突然奇想:反正世界亂糟糟,毀滅之日,論文過與沒過又如何?乾脆活在當下。不太亂花錢的我,開始和派先生吃遍台北飯店美食,由原本看二輪片改為看院線片,再三個月全人類就要毀滅了,錢有何用?

我倆的架吵得更兇了,生命都快消逝,怒氣何必要忍呢?再有修養,也無法長命。我天生患有地中海型貧血,每三個月要回診服用鐵劑,現下置病體於度外,享樂時間都不夠,何必在醫院耗費生命?

也因為共處時間只有幾個月,派先生求婚了,相約若能倖存,千禧年便以結婚來慶祝。我納悶是因為真愛?或是因為來日無多?

「想那麼多,活在當下吧。」派先生這句話,讓人驚訝他的轉變,理性、相信數據的他漸漸覺得預言也不全然荒謬,那場地震關鍵至極,曾去過的地方夷為平地,在派先生心中投擲的震撼不啻投下核武。我倆開始挑選婚紗,請雙方家長合八字。

千禧年前夕,我倆與家人徹夜打麻將、吃消夜,歡樂又擔心地球爆炸,惶恐想著末日來臨不知是何場景?我大口吞食鹹酥雞冰淇淋高油高脂食品,生命快結束前,得以痛快重口味的激情美食裹腹,要善待自己,牢記對方身影。

我們狂歡又平靜、以吃撐的飽凸腹肚跨年,跨到了新年首日的最早夜色,才疲憊地沉沉睡去。睡夢中,搖醒我的是小賴熱情邀約的電話:一起到總統府參加升期典禮。我拉拉窗帘,元旦早晨,微黃曙光竟是平靜地照在帘布上。

安祥的新年,我胡亂花錢後銀行的積蓄剩多少?近來暴食不知贅肉增加多少?忽然間,想到今年最要緊兩件事:半年沒有進度的論文及結婚。這會不會才是真正的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