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國珍》18歲「小壯丁」成長記之二十

想念小壯丁的時候，我就打開電視機，看我們一起看過的影集。

四月清明節連假，剛剛結束學測第一階段申請入學的小壯丁還在猶豫要不要繼續參加指考，在這段空窗期，他用看電視紓壓。

我們第一次追的劇是《梨泰院》，當時正在熱映中，而且第一集演的正是高中生活，小壯丁看得津津有味，我也不忍打斷他的興致，跟著看了六集，最終還是因為太忙而放棄。結果高三生小壯丁，不知道哪來的時間，竟然把全劇追完了，還告訴我結局。

我現在不會阻止小壯丁看電視了，因為，我們家曾經八年沒有電視機。

不看電視的理由最主要是現在的電視節目完全沒營養，看了浪費腦力也浪費生命。更何況我真的沒時間，教書備課、閱讀創作已經占據我生命絕大多數的百分比，更何況還要經常去市場買菜回家做飯給小壯丁吃。

三月份搬到新住處，我決定分期付款買台電視機，利用網路看電視，訂閱的主要內容是電影頻道。當時，我已經想到再過幾個月，小壯丁就要結束周一到周六固定上下課的高中生活，他將成為自由選課的大學生。

他的作息不再和過去十二年一樣，每天早晨六點半出門，晚上五點回家吃飯。他會交往許多新朋友，開始探索現實社會的五光十色，而且，會因為逐漸擴大社交圈而慢慢接觸許多新鮮事，包括誘惑。

我能做的，就是給小壯丁一個溫暖的家。這個溫暖的家已經不再是用一碗熱騰騰的拉麵與香煎迷迭香雞排，或早晨一杯精力湯與燻鮭魚三明治就能滿足他。

這個家，現在起，必須要有點聲光娛樂效果，這樣才能讓18歲的小壯丁回到家不會感覺無聊，而且不會一直躲在自己的房間滑手機。

果然，小壯丁追完韓劇之後，又在Netflix發現爆笑美劇《荒唐分局》，我們一起看到第二季，我沒時間繼續追，又是小壯丁告訴我這群可愛的警察是如何笑笑鬧鬧直到第五季。

暑假時小壯丁發現一齣讓他不斷稱讚男主角實在太帥的美劇《路西法》，同樣一起看到第二季，而後小壯丁因為暑假生活多采多姿而暫停，這次，終於換我超前進度。

但是，小壯丁不允許我劇透，當我追完第五季時，只能不斷跟小壯丁分享：「很精采，真的很精彩！」

這種形容詞，實在讓身為作家的我很汗顏，但是小壯丁規定不能爆雷，他要自己看，讓我那些投射在劇中的情感與畢身文學修辭功力全部派不上用場。

想念小壯丁的時候，我就打開門，走我們一起走過的山路。

十幾年前初次搬到山上時，小壯丁只有六歲，還是個小不點兒。我教他打羽毛球，也會到就讀的小學裡打網球。初夏某日，我第一次帶著小壯丁去走住家附近的登山步道。我對自然生態非常陌生，又怕蜜蜂和蜘蛛，卻仍壯起膽子帶小壯丁去探險。

我們慢慢走，他問我周遭的植物花卉和蝴蝶昆蟲我全部不認識，最後只能胡謅台北版西遊記，編些不切實際的幻想。

這小子，只有150公分高，原本我還牽著他的手一起走，後來他漸漸超越到我前面，我以為是孩子嫌我欠缺生態觀，估計他在學校裡學到的自然知識都比我瞎說的還要多，於是決定走在我前面，也許想找機會做導覽。

結果，這孩子走著走著，彎腰拾起一根筆直的樹枝，這根樹枝線條俊美，造型堅毅彷彿是個天然木製寶劍。

小壯丁拿著樹枝邊走邊把玩，突然間，他回過頭，跟我說：「媽媽，我已經長大了，以後換我保護妳。」

當時他只有九歲，他知道保護的意思是什麼嗎？

這句話一直烙印在我腦海，究竟是什麼樣的情感讓只有九歲的小壯丁說出這句話？他的年紀這麼小，個子也這麼小，理所當然是他來向我撒嬌說：「媽媽，我怕怕，妳要保護我。」

但是，那一刻，就在黃昏的樹林裡，野生樹枝凌亂交錯在我們的頭頂，樹蔭深處是寂靜的森林，天快黑了，但我貪戀這遠離喧囂的時光，而且，只有我們母子，任性而自在地漫步山間，沒有惱人的家務事，沒有永遠洗不完的衣服和鍋碗，以及擦不乾淨的地板。

「媽媽，我已經長大了，以後換我保護妳。」

而我，只是笑笑跟小壯丁說：「哦！你要如何證明你已經長大？你會整理自己的房間嗎？」

小壯丁點點頭，說「會」。

你什麼時候開始做？

「黃昏的時候。」他說。

這是我這輩子聽過最詩意的承諾。

我自己小的時候，曾經在周日固定播出的《中視劇場》看過一集印象非常深刻的單元劇，到現在我都還清楚記得劇名叫做《明天就是星期天》。這齣戲描述由資深演員關毅所飾演的老母親，和獨子相依為命。兒子事業成功，外務繁重，經常留老母親獨居在家。

早睡早起的母親，平常根本見不到兒子，她只能期待周末假期，因為只有周末，她才有機會和兒子相處。但是兒子忙於工作，經常連周末都要加班。為了安慰母親，某次男主角隨口對媽媽說出：「這個星期天，我帶妳去動物園玩。」

母親信以為真，更期待著星期天的到來。但是忙碌的兒子始終無法實現承諾，一個又接著一個的星期天，就在默默等待的時光中消逝。

每次母親看到百忙之中終於現身的兒子，總是會問上一句：「明天就是星期天⋯⋯」而兒子也總是有各種理由無法帶媽媽去動物園，到後來甚至覺得母親很煩，老是用這些瑣事增加他的壓力。

直到有一天，老母親因病突然過世，兒子這才發現，原來母親隱瞞著重病的實情，唯一的心願就是在某個星期天，可以和長大的兒子再回到動物園，讓她有機會重溫兒子小時候與她相處的點點滴滴。

我看這齣戲的時候年紀很小，小到以為自己不會老，小到連開口問爸爸想不想去動物園玩的好奇心都沒有。那時我的世界那麼小，小到只相信爸爸永遠會是爸爸現在的樣子，他也不會老。

然後，一轉眼，我竟然活到了老牌演員關毅的年紀了。我以為永遠不會老的爸爸，也已經過世十七年。

作者為大學講師、作家、廣播主持人，曾創下連兩年獲林榮三文學獎雙首獎記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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