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正修專欄:文言文何不加上拉丁文?
公元前四十七年,凱撒在內戰中擊敗了對手,他給元老院的捷報中只有三個字: VENI ,VIDI, VICI(我來,我看,我征服),集簡潔,誇耀與威嚇於一短箋之中。一百多年後,歷史學家塔西陀(G。C。Tacitus )卻嚴詞批判羅馬當權者的窮兵黷武,他寫到“Auferre, trucidare, rapere, falsis nominibus imperium; atque, ubi solitudinem faciunt, pacem appellant。”(蹂躪,屠殺,篡奪,他們謊稱為帝國;他們制造出沙漠,然后稱之為和平)。
拉丁文的典籍就是西方大半的文言文(另外還有希臘文與古希伯萊文),歐洲五百年前的宗教改革,結束了獨尊拉丁文的局面。但在教會與大學的努力下,拉丁文在近代其實還歷經了一段長時間的復興,直到上世紀六十年代,歐洲的中學才廢止必修拉丁文。至於美國,拉丁文一直都只限於文法科學生修習(含一部分醫學院),而美國文化中的庶民傳統與實用主義,也多少抵銷了拉丁文的影響力。
簡潔是古典所推崇的,但所有的簡潔都有其成本,拉丁文的簡潔背後是複雜的字尾變化與歷史典故,要嫻熟修辭之道,一般學童至少得花上數年時間。但簡潔與美感不是語言唯一的追求,學習拉丁文最大益處,就是可以從源頭(字根與其變化)了解歐洲文明的來龍去脈,就像用漢字可以理解日韓越語的大部分字根。所以即便無法成為活生生的日常語言,但歐美知識界鮮少有人否定拉丁文的重要性。
台灣在討論文言文教育時,贊成與反對雙方都可以在拉丁文的變遷中,找到支持己方的案例。要求保持文言文的一方,會說歐洲深厚的人文傳統有賴拉丁文教育,反對的一方則會以美國為例,不強迫學生修古典文言文,美國的文化軟實力照樣凌駕全球。在台灣以實用效果論證學習古文的必要性,注定是一個莫衷一是,各言爾志的局面,可惜的是攻守雙方都沒把自己心中深層的憂慮說出來。
台灣文學學會24日召開「支持大幅調整12年國教國語文課綱」記者會。(顏麟宇攝)
對於要求減縮文言文的一方,我想問他們是不是也同意減少數學的教學時間?畢竟一般成年人用到三角函數的場合並不會比使用文言文多。對於文言文的擁護者,我想問他們是否願意面對古文中的封建糟粕?例如對皇權的愚忠及對婦女的偏見。但這些問題雙方都未必關心,他們真正在意的台灣內在的中國特性(Chineseness)的消長,而文言文則成為統獨態度的另類度量。
這樣不夠坦誠的辯論,不但對師生來說並不公平,也有違語言與科技合流的趨勢。
我認為當前的語文教材必須大幅改革,不但漢語文言文需要保留,而且還應該加入拉丁文甚至其他語種的古典素材。因為未來十年,人工智慧(AI)的發展將會全面改變語言學習的型態。因為可以及時準確翻譯自然語言,一般人的語言體驗將會前所未有地寬廣。以往學習一門語文的門檻很高,人機合體之後,即使精熟一門外語也許還是得花不少時間,但開口對話與閱讀認字卻不再辛苦。未來一個中學生將可以輕鬆地引用五六種外語來源,而古典語文教育也應該超越原生語種的界限。
語言就是思考。在未來機器可以代勞大部分例行公事的未來,語言的基礎教育只會更形重要。但科學的發展也要求我們以俯視的角度,來看待自己所用的言語。漢字是一種字型深奧但發音單調,聲調複雜但文法鬆散的語文,適合跨越地域的差別,形成鬆散的共同體,明清時代的東亞就是以漢字串聯諸國士大夫的網絡。
書寫漢字大量開發了左腦中的空間運算能力,漢字使用者在心算能力與集體紀律上都相對特出。但對於格位與時態的不甚講究,讓漢語語句中的內在邏輯性不夠高。例如魯迅在「小品文的危機」中曾說,「。小品文必須是匕首,是投槍,能和讀書一同殺出一條生存的血路來的東西…。」一般人通讀上下文都能理解魯迅是在批判作為擺飾的小品文,但到底讀書是作為匕首與投槍的同位語,還是殺出生存血路的子句主詞?在句構分析中並不清楚。
此外漢字的社會過於重視書寫的成典,言說的傳統不被充分尊重,漢字使用者的口語表達相對落後於橫式書寫的傳統。漢字鍵盤化之後,自動辨識的辭庫讓許多外國人能夠用漢語上網聊天,但中文的使用者卻未見能大量直接引用外文原典,究其原因,視野與好奇心不足都是問題,但古典教育的自我設限難辭其咎。為什麼我們不敢想像台灣的孩子可以同時優游於古典漢語,拉丁文與波斯文之間?
教改總體檢論壇及中華語文教育促進協會6日召開「四萬人連署!課綱回歸專業」記者會。(顏麟宇攝)
漢語的不足正是印歐語系的強項,但在啟蒙的階段,拉丁文仍然應該以譯文加上索引的方式引介給中學生。中學的古典教育應該是可口小菜,讓年輕人淺嘗則止,所以不必每篇都通讀。有興趣的人則可以因才深入。但菜式必須新鮮多樣,中文典籍絕對是主要菜色,但不需獨沽一味,只要嘗過古典的美味,每個受啟發的心靈都會自動追索不同的源頭。
用典艱澀的文字在市場中有點類似meme(音譯迷因,梗之意),有時艱深反而時尚,但不有趣的艱難則一定被市場淘汰,重點在社群與演化。例如在對岸青年廣為使用的「吐槽」一辭,源頭是台語的「戳破」。但因為發音特殊感受新奇,被普通話漢字轉譯為「連生畜都會把惡劣的飼料吐回槽內」之意。起源繞了一圈,結果卻更為傳神。
家長們也許會跳腳,小孩們應付中英文都夠辛苦了,哪還有時間學拉丁文?問題不在古典的定義,而在誰有權力出什麼樣的考題。目前的出題方式完全低估了網路世代的閱讀量與批判能力,而只能考出舊式科舉的機巧。如何讓好讀深思,觸類旁通的學生在語文考試中脫穎而出,就必須放棄目前拘泥於句讀之間的國文教學。
近來台文中文系所之爭,反映了傳統的中文教育腹背受敵,其實他們的窘境不只是來自政治情勢改變,而是來自長期的怠惰。因為聯考制度與愛國教育,原本是語文課的龐大時數,成為國文系師生的禁臠,中文系作家輩出,但高中以下的國文教學的內容卻數十載不易,上無法呼應潮流,下不接本土地氣。
文白之爭與藍綠相關,但關鍵在於學生的注意力是稀少的資源,而分配教學時數就是體制資源再配置的博弈。國文課應改成語文課,但仍以漢字中文為主要的教學媒介。而決策諮詢的對象,應該加入更多的專業,避免國文系與台文所對決,讓無辜師生躺槍的局面。
語文太重要,所以別讓一群掛懷統獨的小圈子決定。對下一個世代來說,古典應該是複數。拉丁文入課綱課,可以讓台灣用中文培養出兼具全球視野與土地認同的新一代,他們能並讀戰國策與西賽羅(M。T。 Cicero 106~43 BC 羅馬雄辯家),對比李白與魯米(M。Rumi,1207~73 AD波斯詩人,地位類似李白)的詩作。
至於民進黨的府院,大張旗鼓地壓縮文言文,其結果就只是了夾帶幾篇日式漢文,這裡倒有一句孔子批評管仲的文言挺適合來形容,就是「其器小哉!」
*作者為專欄作家,本文原刊新新聞第1592期,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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