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直的香港人,唯一出路是監獄!」從未參與抗議、只是靜靜祈禱….90歲榮休主教陳日君被捕啟示

5月8日,李家超以逾99%得票率當選下屆香港特首,由於他在保安局局長任內,對反送中運動採取高壓強硬態度,外界預估他就任後將堅定執行《香港國安法》。兩天後,港府果然採取行動。

編按:5月10日起,香港政府以涉嫌違反《香港國安法》的勾結外國勢力罪名,陸續逮捕香港「六一二人道支援基金」的5位信託人,其中包含高齡90歲的榮休主教陳日君,引起國際社會高度關注。

《今周刊》專訪目前旅居台灣的香港知名政治評論家李怡,評析這起逮捕事件對香港社會具體影響與象徵意義,以下是訪談口述摘要:

我認為香港這幾年的變化,很難用幾句簡短的話來評述,但如果概括評論「六一二人道支援基金」5位信託人被逮捕的事件,應該要說「香港的法治已經死亡」。

李怡
李怡

(攝影/唐紹航)

被捕信託人吳靄儀

香港反台獨議案 僅她棄權

想理解這次事件,必須先釐清六一二人道支援基金的本質。它是以眾籌(群眾募資)的方式成立,用途是替在「反送中」運動當中受傷或被逮捕的人士,提供必要的醫療、心理輔導與法律援助,是一個純粹的人道社福機構,並沒有參與任何具體的政治活動。

香港法治的一項重要基礎,是任何人在面對法律審判時,都有為自己辯護的權利,即使是殺人犯也不例外。所以從港英時期以來,香港政府一直設有法律援助處(以下簡稱法援處),被告如果沒錢請律師為自己辯護,都可以向這個機構申請法律援助;法律援助是不受政府干預的獨立部門,是維持香港司法獨立的機構。

法援處是政府機構,反送中示威者若向法援處申請,不但難獲得援助,個資反而會被政府掌握而提出控告。為此,民間人士成立「六一二人道支援基金」,性質基本與法援處相同,其他功能也純屬人道。

但《香港國安法》要求「六一二人道支援基金」提供捐款人的詳細資料,迫使基金停止運作並解散;現在又指控基金信託人「勾結外國勢力」,這顯示在今天的香港,連人道支援都成為一項罪名、連法律援助都被政治干預,所以我認為這次逮捕,是香港司法獨立已經死亡的重要跡象。

這次被捕的5位基金信託人,我認識3位,其中又以吳靄儀認識最久。從1980年代,她在香港《明報》時期,我們就有聯絡。她會從媒體轉換跑道到英國學法律,成為執業大律師,又在1995年參選立法會議員,顯然希望九七後能通過法律維持香港的法治現狀。

一直到反送中運動前,儘管許多香港本地人覺得20多年來,無論媒體、立法會、政府都受中共干預,都在改變,但為什麼仍有多數香港人、外國投資者或居港外國人認為香港沒太大變化呢?我認為最大原因就是司法依舊獨立,司法獨立是香港社會穩定的磐石。而吳靄儀在立法會10多年,無論在修訂法條上的細緻心思,與對維持香港法律體制的堅持,都居功極大,可說是維持一國兩制不變的最大功臣。

我還記得2000年台灣政黨輪替後不久,香港立法會通過一項「反對台灣獨立」議案,當時投票結果是所有議員包括民主派都贊成,只有一票棄權,吳靄儀就是投下棄權票的那個人。她棄權並非支持台獨,而是身為法律人,她認為台灣是否獨立,不屬於香港立法會職權範圍,就像台灣的立法院無權議論香港應不應該接受一國兩制。從這件事,就可以看出她的法律素養和堅持。

香港國安法
香港國安法

由於港府依《香港國安法》要求提供捐款人詳細資料,陳日君(左起)、吳靄儀、許寶強、何韻詩在2021年8月宣布「612人道支援基金」停止運作。(圖/達志)

港府「濫捕」

未來香港人權自由恐遭打壓

我與陳日君主教相識是在2014年的「雨傘革命」之後,因為我女兒從加拿大來香港,她是虔誠的天主教徒,很想見到陳日君,我在朋友引介下,約他吃了一頓中飯。還記得當時他坐下來就對我說:「(那些參與爭取民主運動的)年輕人太自以為是,總是不聽別人的意見、一意孤行。」

我聽了以後,客氣地建議他:「也許你要多了解年輕人的想法,年輕人的特色就是他們的熱忱,有些事情如果想得太周到,就不會積極參與了。」沒想到他聽完後,真的改變看法,逐漸表現出對年輕人的支持。

反送中運動之後,陳日君變得很忙碌,因為神職人員可以不受限制地探訪監獄,所以他雖然年紀很大,還是經常搭很遠的車,到各監獄探訪不認識的受難者。

我在網路上看過一些年輕人分享,有人說自己不信教,也不認識陳日君,卻莫名其妙受到他探訪,陳日君聽了他在監獄的遭遇,也分享自己早年從上海逃到香港,再自學進入教會的經歷;還有一個受難者,面對家人探訪總是報喜不報憂,想讓家人安心,但一看見陳日君就情緒崩潰,抓著他的手痛哭許久⋯⋯。

陳日君從來沒有參加過任何反抗行動,就只是靜靜地在示威現場附近為參與者祈禱、到法院旁聽、到監獄探訪,給年輕人安慰。

何韻詩,我這幾年接觸得較多,我是她的歌迷。她是非常溫柔的人,過去不涉政治,因愛香港,珍惜香港給她的自由發展,使她成功,目睹香港政治沉淪才捲入人道救援,她追求自由的心態跟我很接近。

這幾個人,都是非常傑出與善良的香港人。他們所做的事情,也都只是遵照香港的法律,用和平理性的方式,表達一個正直的人該表達的態度。他們被逮捕,是因為法律受政治所影響,突然間改變了。

香港國安法
香港國安法

警務人員出身、支持以「適當武力」應對反送中運動群眾的李家超,未來5年的香港特首任內,預計將更堅定執行北京意志與《香港國安法》。(圖/達志)

不擇手段打壓異己

恐連宗教自由都岌岌可危

當這些溫和、善良、正直的香港人,只是在法律許可的情況下向受難的人試著伸出援手、做一些純粹人道的協助,卻要因此被捕,讓我想起了十九世紀俄國文豪托爾斯泰曾說過的一句話:「在俄國,一個正直的人的唯一出路就是監獄。」這句話也許對目前的香港也適用了。

你可能覺得這句話有點言過其實,難道在監獄外的人都不正直嗎?若按托爾斯泰的說法,當你面對香港社會如此巨大的改變,親眼目睹自由的喪失、法治的墮落,如果仍然可以無動於衷,即使你不是壞人,即使你為了自己的安全選擇沉默,或說些言不由衷的話,那麼你會說自己是一個完全正直的人嗎?

我去年4月結束香港《蘋果日報》時評專欄時曾說,現在的香港不需要政治評論,因為每個人都看到問題所在,每個人都可以評論;但每個人又都不可以評論,因為會觸犯毫無邏輯可言的《國安法》。即使有人在法庭侃侃而談,講出一大堆道理,但只有聽審的人聽得到,不會有媒體報導,法官也不會因為你講得有道理而被影響,這就是現在的香港。

雖然我們常說做事情要看它「應不應該」,但如果應該做的事只會帶來不幸,連一點點正面效果都看不到,不需要很聰明的人也知道這件事「不可以做」。所以當陳日君等人被捕,你對香港所謂「宗教界」人士或立法會議員的反應,不必太驚訝,因為你不能拿自由社會的標準,理解專權政治下的宗教界或立法會。他們只是被專權政治宰制的工具,不是他們所宣稱的身分。

很多人為了不同的理由離開香港,包括我在內。

其實我也與何韻詩一樣不想走,畢竟香港是我的根,是我成長與生活了70多年的地方。香港給了我發揮言論自由的很多機會,如果我離開了,它發生了任何事情,我卻說不上話,我會很難過。

撰寫回憶錄

記錄曾經歷過的自由香港

只是,當《國安法》通過,我開始思考自己不寫政治評論後,餘生還能做什麼?這時我想到美國前總統雷根的一段話:「自由距它的滅絕不過一代之遙。我們沒有辦法把自由通過血脈傳給子孫,我們必須為它而戰,保護它,將它交到後代手上,而我們的後代也必須做同樣的事情。否則有一天,我們將在暮年告訴我們的孩子、我們孩子的孩子,曾經自由的美國是什麼樣子。」

我想到,已經80多歲的我能做的,是告訴下一代或下下一代,曾經自由的香港是什麼樣子,我想把我在英國保護傘下辦雜誌的時代,那個擁有自由與非常出色文化的香港,藉一部回憶錄寫出來。寫這些可能違反《國安法》,所以我去年四月來到台灣,希望在活著、還有精力的時候完成它。

我本來想在完成回憶錄後回香港,但我離開後不久,香港《蘋果日報》停刊、溫和派人士也陸續被逮捕,我女兒與親友都勸我不要回去。我想我都86歲了,他們還能拿我怎麼樣?但90歲德高望重的天主教樞機陳日君都被逮捕,真是什麼事都會發生了。

目前回香港即使我不擔心,我身邊的親友也會很擔心,我不想他們為我擔心。我知道留在香港的人很困難,但離開的人也很困難,我們只能在兩難之中做個人的選擇,並且尊重每個人的決定。

回到托爾斯泰那句話。我一輩子寫文章,一輩子向社會陳述意見。如果我還在香港,我也就不可能像現在這樣跟你講話。所以,如果我在香港,我如果不是在監獄中,那麼我也就不是一個正直的人了。

李怡
李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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