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黃背心」暴動的真相:被部分「小確幸們」濫用的自由民主與社會福利

作者:舒舒/從歐洲看世界

周六的夜晚,本是巴黎最璀璨浪漫的時刻,然,12 月 1 日的花都街頭,卻形同戰爭之後的滿目瘡痍。除了現場轉播的電視記者、維持治安的軍警人員、忙著滅火和清理街道的消防人員,大地一片寂然,巴黎人的啜泣聲依稀可聞。一場因為環保燃料稅而引發的「黃背心運動」,將法國社會捲入了暴動之中。

在上周六的第 3 波遊行中,打著「反抗有理」旗號的法國黃背心們(可參考舒舒專文:〈法國黃背心-環保和能源的兩難〉),進入巴黎市中心後開始攻擊路人、記者和軍警,焚毀汽車和公共建築,衝破緊閉商家的門窗後大肆掠奪,甚至霸佔了法國視為榮譽象徵的凱旋門、毫無忌憚的破壞裡面的歷史文物。原本和平、讓人同情的黃背心,一天之內轉變為如同法國大革命時期,從巴士底監獄衝出來的暴民。

問題來了:1789 年的法國農民普遍餓著肚子;今日的老法,生活真的如此悽慘?

馬克宏「鼓勵就業」政策的背景:就業與失業人口的反差

時代背景:2018 年的法國

主要人物:A 君、B 君和 C 君

A 君:超市員工,早上 6:30 起床,7:50 抵達超市,8:00 開始工作,中午午休 1 小時,下午 4:00 下班,這是早班作息;晚班則從下午 1:00 上班至晚上 8:00 結束。周一至周五,週六和同事輪休。

A 君每小時薪水為國家規定的最低薪資(SMIC)9.88 歐元,約合新台幣 345 元,每周工作時間為國家規定的最低工時 35 小時,月薪約 1,500 歐元,稅後不到 1,200 歐元,約新台幣 42,000 元。扣掉食衣住行與就醫等支出後,最後雖有剩餘,但手頭並不寬裕。

B 君:學校畢業後一直跟父母同住,算是「啃老」一族。單身的他沒有家眷和租房負擔,每個月靠領法國的社會救濟金(RSA)550.93 歐元(約台幣 19,000 元)過日子。因為食宿靠父母,大眾交通及健保費用政府全部給付,且救濟金不用繳稅,因此 19,000 元全當零用錢花在香菸和網路遊戲上。

C 君:年過 50,自畢業以來,斷斷續續的打過一些零工,目前無工作,覺得社會上沒有適合自己的工作,所以也不想去職業介紹所找工作。他住在免費社會住宅,月領住房補助型救濟金 484.82 歐元(約 1,7000 元台幣),免稅、免大眾交通和健保費用,吃飯時就去免費的「愛心餐廳」(les restaurents du coeur),所以 17,000 元也完整放入口袋中

看完上面 B 君和 C 君的例子之後,如果你是 A 君,還會想去工作嗎?

這不是天方夜譚,也不是危言聳聽,而是 21 世紀的法國社會實像,更是 2016 年春天,法國總統馬克宏高票當選的原因之一:「我要幫助失業的法國人重回職場,讓大家找回失去的自尊和自信。」他信誓旦旦。

兩年後、馬克宏的改革正進行的如火如荼,法國人民突然大喊一聲:「我們不幹了!」;號稱全國 75% 民意支持的黃背心們宣布:不光是要廢除「環保燃料稅」,還要奪回江河日下的「購買力」──這樣的論述果真合理?

實質所得已增加,為何「黃背心」們仍不滿?

首先值得注意的一點:自 11 月初開始的群眾集結,本是民眾自發、沒有特殊組織的和平抗議活動,隨著支持群眾的增加,不同的政黨和社團開始介入,讓原本的反「環保燃料稅」主題不再單純。

11 月 30 日周五、巴黎暴亂的前一天,預定和法國總理愛德華.菲利浦見面討論環保燃料稅事宜的黃背心代表們,因為受到「強硬派」人士的威脅,臨時決定取消會議。

其次,數字會說話。即使統計數字可能「以全概偏」,但呈現了大趨勢的數據還是有其價值。

根據「法國國家統計和經濟研究中心」(Insee)數據顯示,自 1960 以來法國社會的「購買力」(pouvoir d’achat)基本上逐年下降,進入 21 世紀後的最低點是 2013 年,馬克宏當選總統的 2016 年後半開始回升,2017 年大致持平,2018 年前兩季稍微下降,第 3 季又重新回升

著名的法國經濟學者阿吉翁(Philippe Aghion)上週五接受《法國國家電台》訪問時坦白指出:馬克宏的經改政策沒有錯,多數人的實質所得已有增加,只可惜環保能源稅宣布的時機不對、沒有用心包裝。

「牛肉和增稅沒有同時放在盤裡端給民眾,導致許多人只惦記著明年的支出,卻忘了今年初荷包裡額外的入帳。」他說。

法國現有的社會福利制度,真的公平嗎?

經濟財稅改革本來就是「國家財富重新分配」的過程,無論怎麼改,有贏家就會有輸家,重點在於如何創造出一套簡單透明、並能達到社會多數的最大福祉、減少(或者盡量照顧到)輸家的公平制度。因此,當抨擊馬克宏經改的聲浪出現時,我們必須理性的來檢視法國現有的社會福利制度是否公平:

在法國目前的制度下,不須要工作、或者偶爾打些「黑工」(由於只要有工作就不能領取救濟金,所以不少人寧可自願失業、不願打工領低薪)就能過上「小確幸」日子的老法,遠超過你我能夠想像的數字。

文章一開頭提到的 B 和 C 君這些 25-65 歲、靠著社會救濟金生活的人,在全法國約有 710 萬人,佔人口比例的 10.6%;領失業救濟金的有 565 萬人,佔全法人口比例的 9.1%;領退休金(包括老人年金)的人超過 1400 萬人,佔總人口 20.9%。亦即,目前全法國 40% 以上的人沒有工作收入,靠著社會福利制度生活。而這中間不包括沒有工作能力的嬰孩、正在就學的學生、和 18-25 歲不算失業的年輕人(他們有專屬的社會救濟金)。

換言之,全法國的工作和不工作人口比例大概各半50% 工作人口所繳的稅金,必須去供養全法人民。無怪乎法國是歐洲排名第 6 名的高稅率國家,59.6% 的最高稅率,嚇得很多本國和外國投資者卻步;法國的有錢人更紛紛將資產藏到海外去

電影《大鼻子情聖》演員傑哈.迪巴狄厄幾年前公開抗議法國的高稅率,然後移民俄羅斯。針對此弊端,馬克宏特別取消財產稅,希望有錢的老法能帶著錢回流、刺激法國經濟。

馬克宏的「鼓勵就業」配套政策,說白了,就是要降低領救濟金和失業金的人數。歷來改革最難的課題,就是如何把既得利益族群的「牛肉」拿走,也因此,這群人正好也是當前抗議聲音最大的。何況某些家庭三代人全靠救濟金生活,家族中沒有人工作過,也不肯定工作的價值,更不想改變現狀。

不可否認,經改的確也傷害到了一些人,例如部分銀髮族因為稅率基準改變而必須多繳稅。不過,年金改革不溯及過往,也就是未來將要退休的年輕族群,雖然屆時的年金基準會比今日來得低,但是已退休人士的年金卻不會縮水──這些老法如果得知台灣的年金改革現狀,可能就不會對馬克宏怨聲載道了吧!

民主與暴民政治,僅一線之隔

最後想補充的是:上週六看到巴黎暴動現場轉播時,舒舒的一些法國朋友正好在我家聚會。所有人都被當時慘不忍睹的電視畫面所震驚,除了慚愧、憤怒,大家甚至有些絕望:自 1789 年大革命以來,法國歷經了 5 次共和政體,今日迎來的竟然還是暴民?民主社會的寬容,尺度究竟該有多大?

以自由為名、行破壞之實的暴民,不僅濫用了民主制度下的公民權力,更危害了民主體制本身。歷史告訴我們:民主和暴民政治只有一線之隔,法國黃背心的巴黎暴行,實在值得全球民主政體參考警惕。

※本文由換日線網站授權刊載,原標題為《 法國「黃背心」暴動的真相:被部分「小確幸們」濫用的自由民主與社會福利》,未經同意禁止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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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本名舒寗馨,北一女、台大政治系政論組畢業、比利時魯汶大學歐洲共同體研究碩士。曾是台灣的平面媒體記者,也在歐洲和日本當過白領、做過中醫口譯,目前是數家中文媒體的特約歐洲企劃和翻譯。學生時代因為討厭英文而宣稱永遠不要踏出台灣島,後來卻嫁了個歐盟外交官足跡遍及五大洲四十六國。能流利應用中、英、法、德、日五國語言,一點西班牙語及荷蘭語,被朋友暱稱為八哥,自己則有時害怕哪一天會得精神分裂。喜歡寫作攝影中國古典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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