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興的微電影

作家王文興。(本報資料照片)
作家王文興。(本報資料照片)

王文興先生曾於1984在報紙上撰文主張「電影就是文學」,在1973~1993年間他寫過許多影評,其中密集書寫於1980年前面五年,文章大多收錄在《書與影》(1988)和《小說墨餘》(2002)之中。他認為,電影與戲劇乃系出同源,都是從文學而來,更具體的說,是從小說而來。他說他可以更肯定地說:「電影就是小說」,而「電影作家」這個詞是恰如其分的稱呼。

這樣電影作家的電影,王文興的片單會是什麼?而他推崇這些導演及其作品的排序有什麼原則?他的心目中有沒有也有「理想的觀眾」呢?會是怎麼建議他們看電影或該怎麼讀這些電影呢?我猜想,那可能是一間微電影院,一間見微識小的電影院。

■王文興喜愛的電影導演及其作家風格

王文興電影作家首推柏格曼,他曾寫道:「從柏格曼以後,似乎就再沒有柏格曼過。」他推崇柏格曼的理由一方面在於他的敬業態度,多次以「專志合一」來誇讚這位導演。推崇的原因更在於電影本身的細微處,他在看過二十多部柏格曼的電影後,首推《野草莓》,其次才是《芬尼與亞歷山大》,王文興認為柏氏的電影分有旅途和島嶼模式,前者總在路上,後者避居於世,而這兩者都符合了現代小說作品的常見模式。作品價值中的核心判準,是現代小說對於寓言體的象徵經營,而柏格曼深諳此道,如死神出沒的種種意象。

王文興第二推崇的應該是奇士勞斯基,說他是「波蘭的英格瑪.柏格曼」,他非常讚賞《十誡》裡的《殺人影片》與《愛情影片》,推崇原因不僅是因為導演如柏格曼一樣「專志合一」,更在於作品中足以讓觀眾「高度同情」、「感同身受的感染力」(empathy)的能力,他甚至會讓觀眾為殺人犯緊張。

王文興第三肯定的是高達,他深具詩人氣質與專題專論的能力,他審慎評估過高達很有可能有到達柏格曼的境界之人,然而,高達作為內容過分雜多、五花八門的作家導演,在精一的程度上實不如柏格曼。所以我們可以看出來,高達雖然在內容上(而非形式)頗受王文興推崇,但真正要做到「身兼內容的風格」,在他心目中只有柏格曼,和導演過《天堂的小孩們》的導演馬賽.卡內(Marcel Carne)。而據詩人的氣質,在王文興眼中還有義大利的費里尼(他推薦新穎的《八又二分之一》與經典的《鬼迷茱麗葉》。)以及他在九O年代新進發現的導演郭利斯馬基,他導演過《列寧格勒牛仔遊美國》。

王文興相當推崇的法國導演,在現代主義小說的意義上接近的人有幾位,一個是拍過《去年在馬倫巴》的亞倫.雷奈的「砸碎」風格、和文學家導演阿蘭.羅伯-格里耶的「實驗剪貼」風格,而偏向抒情詩意的「剪貼」風格,則數莒哈絲,1989年王文興於《中國時報》發表〈瑪格麗.杜哈的書和影〉稱她的作品中《如歌的行板》最為成功,深具音樂性而不造作。但值得注意的一點是,抒情並不是王文興現代文學追求道路上的最後一哩路,亦非影評的核心要點,更重要的還有上述幾位導演的推崇因由。他甚至說過風格有百分之八十以上都是抒情式的,尤其是慢半拍或緩慢的那種處理。但他在《推巨石的人》紀錄片自道:曾經說過他寫《家變》的時候,還有一點抒情在,但在《背海的人》裡,則多半去除。

■從文學到電影的語言節奏簡(剪)論

王文興曾經寫過〈如何接近文學〉一文,他主張可以先接近散文、再到詩、再到短篇小說、再到長篇小說。而在1973年9月,王文興便曾在《中央月刊》發表〈發展文學的捷徑〉一文,主張「成立藝術電影中心,可以加快西洋文學的認識。」似乎,看電影甚至會比看散文來得更為便捷。爾後1978電影圖書館(現國家電影與視聽文化中心)成立,他也曾撰文欣喜這個圖書館的成立,他有許多經典電影就是在電影圖書館舉辦的影展(如:世界名片大展)看到的。

作家有理想的讀者,在王文興那邊是「一小時只讀一千字上下」、「一天閱讀不超過兩小時」的慢讀習慣。電影圖書館在當年可能還不算是為理想觀眾打造的微電影院,因為據我印象所及,無論是在電影教室的放映廳或是影帶、LD或DVD播放方式,都是有專人從頭放映到尾,觀眾在電影院,如班雅明說的電影是幫你快速翻頁到下一個鏡頭的,觀眾某程度上是被動的,對羅蘭巴特來說,這種無法凝神觀看的電影經驗更是一種暴力。我猜想,若要符合王文興的影片精讀和見微識小,在他的時代,要有莫大的影像記憶能力,這點不得不佩服他,而在當代可暫停、可倒帶、可以快轉的時代到來,從影像的微捲中看到微縮的象徵或意象,更有可能。

如果法國電影符號學家梅茲寫《電影:語言還是言語》是尋找電影──作為一種語言符號學對象──的最小單位,那麼王文興可能不僅在他的文學實踐上早已正在進行這種字即肉身、道取肉身式的追求,實際上也在電影中找尋那吉光片羽。王文興的電影筆記,就像是一本閱微筆記,既是筆記、小說、也是影評,見微識小,在小處著眼著手,看到最高段的象徵性。文學的最小單位是字,不是可以連貫成音樂構句的可歌可泣,而是隻言片語破碎剪輯化的可割可棄,一天寫三十個字,是經過反覆的推敲與改寫乃至於棄絕不用的結果。

王文興在字與字之間,尋找字義與象形之間的書法,在字與句之間乃至於句與句之間,尋找「剪而不斷」的筆勢,他曾表示:書法是最高段的藝術。蘇聯的蒙太奇理論與電影大師艾森斯坦,也對象形文字及其詩性空間有著對他自己剪接與拍攝上莫大的啟發。從觀察百態的長篇小說巨構,逐步走到了微分程度的逐句逐字,這是小說(novel)何以為小、又何以為新的解釋。王文興作為小說家的微電影觀念在這裡,不會是當代意義上的短片或廣告,微電影是一種凝縮的影像,像是柏格曼的魔術燈罩,也像是觀影主動或被動意味下的慢放影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