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詩泡出一小杯禪──女力時代新女性試音

圖/鄧博仁
圖/鄧博仁

詩是漫漁回到童年尋找初心的一種「飛行器」,試圖飛入失火家宅伸手從火光中能魔幻般找回她小六寫的《青果集》,即使它早已煙滅灰飛。詩也是她中年重思一生如兒時硬讀懂《鏡花緣》般的境遇,回憶成為花仙因「呈豔於非時之候」而謫降凡塵,需遍歷美英歐港海外二三十年,逢難遭險,完成諸多世俗劫度後,臨窗執筆,寫下一生所遇所思所想的一點一滴。

像她筆名的諧音「鰻魚」(eel)是李(Lee)姓的倒裝,她的人生也是倒著過的,童年時的《青果集》和《鏡花緣》就是種在她心靈伊甸園裏光華純樸的兩株樹,自始至終亮在人生之路的開端。而這兩株樹反映了21世紀女力時代的來臨,寫作者可以全力栽植、灌溉、施肥自身,借著文字的神奇力量,女性逸想妙思、「詩自慢(自慢=絕活)」必大大迥異於男性,是一條可大書特書的靈魂大道!

1950年蓉子(1928~)寫下〈青鳥〉這首詩才22歲,詩中她提醒女性:青鳥(幸福)也許綁「在邱比特的箭鏃上」,青鳥也許「伴隨著『瑪門』(錢財)」,卻絕「別忘了,青鳥是有著一對會飛的翅膀啊……」,蓉子說:如何自如自在才是她心中的青鳥。但此後五十多年愛好文學的女性的一生,能不忘自己「有一對會飛的翅膀」的又何其少啊,受盡家累,成了男人背後的女人,到20世紀末,能自年輕即寫詩一生的台灣女性詩人,可說是屈指可數,少到不可思議。後來經新舊世紀相交後這二十多年來才發現,原來網路的雲端就是科技大神贈送給所有「文學中的女人」的「一對會飛的翅膀」,漫漁和她一樣的女詩人的爆發或「人生的突變」即由此開端和崛起!

即以新世紀初由2001年發表的詩作選出的兩本詩選為例,平媒為主選出的《九十年(2001)詩選》的男女比7比1,呈現男性為主一面倒現象。但另一本《詩路2001年網路詩選》的54位作者中女性竟占25位,男性29位,幾乎旗豉相當,此現象在平媒上仍不特別明顯。到了2022年,已時隔21年,漫漁以散文詩〈脫線〉入選的《當代臺灣詩選》(秀實/余境熹主編,香港紙藝軒出版,2022)為例,由於秀余二氏在網絡世界相當活躍,強調此選集所選甚多是「具實力卻被人刻意忽略的詩人」,是詩界「重要的碎片」,是因「社交之『貧』」所致,因此當以此書與蕭蕭主編的《新世紀20年詩選(2001-2020)》(九歌,2021)相較比,蕭蕭本60人所選女詩人只有12位,秀余本所選61人中女性多達21位,竟高至三分之一強,兩詩選重疊的女詩人也僅兩位,秀余本等於多挖出了少見於平媒的19位女詩人,多數出自網路,且多已是擺脫家累的壯年熟女,漫漁即是其一,「電波的自由之翅」賜予女性重返人間,可以毫無顧忌地進入文學的入口。

於是漫漁來不及長胖的「青果」,行到中年終於有機會逐漸圓融成熟,藉著網路/智慧型手機/臉書/IG/Podcast/NFT(元宇宙)這些行動裝置和科技的「無形翅膀」,非常自由也讓詩和想法和影音遨遊飛翔地四處po出,試探平媒、和雲端,網友/臉友/詩友,漫漁悠遊其間,身兼多職,腳跨數領域,成了名副其實的「斜槓人」,這恐是蓉子敻虹羅英朵思等前輩女詩人當年遠遠難以預測和想像得到的。

當然,任何時代的女性對愛情的期待和婚姻幸福的嚮往均屬人情之常,漫漁用了極簡潔的「截句」(4行以下)形式表達了初遇愛戀的痴傻和想像,比如下列二首,以如此簡短形式描寫愛情,這在過去幾乎很難看到:

①〈盲婚〉

從蛹室到天空

不懂愛情的她

只管向有顏色的地方飛

嫁給了第一株看見的樹

②〈想念〉

我在這裡伸手 捏了一下天空。

你在那裡仰望 是否

也看見一點亮白的

小小的疼

〈盲婚〉說的是破殼而出的青春面對愛情產生的所謂「情感銘印」,一如動物行為學的「銘印現象」(imprinting),初遇的第一個對象隨即認定彼此關係而生依附感,「嫁給了第一株看見的樹」,可說是盲目投靠。〈想念〉寫的多半是對愛意突中途終止、未能完成老是念念難忘的人事物,心理學上稱此種現象為「契可尼效應」(Zeigarnik Effect)。此詩意象突出,說當你也看了一下天空時,「是否也看見一點亮白的/小小的疼」,意思你也心有靈犀一點通了嗎?此二首以如此簡白平易的字詞就傳達了初遇的誤釋和想念的殷切,這在過去幾代的女詩人的情詩中並未見過。

③〈文法〉

我們的結合,像一組有語病的

偏義複詞

而我總是被略去的那個字。

④〈擁擠的空虛〉

舞臺大得驚人

她 有個故事要說

卻找不到

一片空白

漫漁對女性在父權主宰的社會體制下有很多話要說,此二首即是。〈文法〉隱喻難以變動的社會規制中你我的結合是有「語病」的文法規則所定義的,一如「偏義複詞」,相關或相反的語素組合成一個詞,一語素具意義,另一只是陪襯,比如「不知其淺深」只取「深」忽略「淺」,如「先國家之急而後私仇」即「國」重於「家」,因此「我總是被略去的那個字」是不公平的。也像〈擁擠的空虛〉一詩所控訴,這社會「舞臺大的驚人」,有故事要說的女人「卻找不到/一片空白」可擠進去,讓女性有強烈的「空虛」感。

現代社會女男平等觀比半世紀前上兩代女詩人進步許多,但漫漁卻是悲觀的,她強烈地認定男人幾乎沒什麼「進步」,只有女性不斷向前「划行」,且越來越有自信。比如下列三首所描摩的:

⑤〈三代女子的宿命〉

她的母親教她要閉上眼睛

我的母親教我要睜一隻閉一隻眼

妳的母親教妳要擦亮雙眼

男人,從頭到尾沒移動過

⑥〈女男關係〉

每一滴眼淚都以為自己可以

滴穿頑固的鐵

斑駁的鏽痕 不斷提醒

那些失落的夜晚

⑦〈戲〉

腳本寫好了

才發現我們站在

不同的舞臺

我在。你不在

〈三代女子的宿命〉強烈地批判了男人歷經數十年仍多處於「男性沙文主義」(male chauvinism)的心態,「從頭到尾沒移動過」,這是男性的墮怠和不求進步。〈女男關係〉痛罵男人是「頑固的鐵」難以「滴穿」,只能面對「斑駁的鏽痕」獨自傷心。而〈戲〉比前舉〈擁擠的空虛〉有戲劇性的轉變,一朝「腳本寫好了」,自信心來了,「才發現我們站在/不同的舞臺」,只好你唱你的我演我的戲,根本難有交流或交匯。

因此女性也慢慢認清,倚靠是不可靠的,能倚靠的最後都「漸漸睡成一根木頭」,只能想辦法讓「自己透明」,才能回頭假裝窗外有自己的「風景」(〈婦人〉),末了不得不自求解脫,要「戒了你之後/我才 甜起來」,似乎這是女性要找到蓉子所說「青鳥是有著一對會飛的翅膀啊……」的必經之路, 所有的翅膀都只能自己飛,只有「戒了你」才能勇敢的自我振翅,進入自我實現的生命狀態,才有機會一面飛一面「甜起來」。

本文最前面說到漫漁兒時硬想讀懂父親書架上的《鏡花緣》,此書對她的後來的「三情三觀」及本詩集的寫作一定大有影響。此書可說自古以來第一本提倡「女力」的小說,作者李汝珍(1763~1830)等於預見了一二百年後「女力時代」終將來臨的一日。書中女角唐小山膽量極大,識見過人,喜文且好武。第七回中說有一日她問其叔唐敏說當今武太后稱帝(如今日的女總統) ,是否科舉考試也不同了,是否應該「男有男科,女有女科了。不知我們女科幾年一考?求叔叔說明,姪女也好用功,早作準備」,唐敏回道不知有女科,唐小山回說如此「我又何必讀書?」遂收書去學針黹,才學了幾回,「只覺毫無意味,不如吟詩作賦有趣」。這是《鏡花緣》中作者有關「提倡女權」的描寫,於是胡適才說李汝珍的《鏡花緣》是一部討論婦女問題的小說,且說此書在中國女權史上必占有「一個很光榮的位置」。作者不只反對纏足,還反對女性偏重外在美,並提倡女子教育、主張女子參政、關心婦女之社會福利,且反對雙重貞操標準(等於性解放),這遠在二百年前簡值是超級無敵進步的女權思想。

文字創作本於興趣,漫漁重拾《青果集》,再續《鏡花緣》,截句成了她最便利的「心之翅」,她說除了睡覺和工作,「剩下的時間」都在「苦思如何/跟自己過不去」(〈廢〉) ,本想如〈暮之花〉「安心地凋去」,但「瞥了將沉的太陽一眼/才發現自己從來沒有/燦爛過」,還發現自己成了〈國家機器〉中忙碌鑽營的「小螺絲」,「釘子任錘子敲打,從不過問/自己造的是棺木,還是十字架?」更發現這社會不過是「一座座玻璃牧場」,「男人領帶的那端」「不斷嚼著名利的飼料」,成了「訓練有素的豬」,另一端也傳來不停被「屠宰的哀嚎」(〈養殖〉) 。〈最終審判〉組詩中奉勸世人「別太入戲/我們只是臨時演員/唯一的那句臺詞/還是被剪掉了」。「空」的思想開始進入她的詩中,因為我們總落入別人建構的龐大「共犯結構」系統中而不自知。講真話成了禁忌,即使在民主國家亦然,太清醒的人總不見容於世,但詩人不能被封口,僅能以詩來抵抗,如下列三首:

⑧〈封殺〉

活著的人不准說話

他們的聲音太刺耳

會讓那些要死不活的

想起自己的要死不活

⑨〈心證〉

魚眼中塞滿了

於是,缸裡缸外

都是自由的

⑩〈功夫〉

一盅封存的山嵐

一把曾經火了又水的紫泥

一個拉得很長 很慢 的午後

泡出一小杯 再一小杯 禪

〈封殺〉現象不只在極權國家,世間凡是見不得人的都易被扭曲、偽造,最後成為真假難分的羅生門,每個社會總都有大神的黑手操弄著一切。詩人或能明白這些,但又無法改變,只能在有限的空間自求〈心證〉,擴大想像,「缸裡缸外」自尋如海之自由之感。而就像泡一杯〈功夫〉茶所需的靜心過程,再紛擾的空間皆可於時間拉長拉慢時灰落塵止,獲得澄淨。

漫漁說的是回到自身的重要,再狂亂的世間眾人深陷,或你的出現擰亂了一切,或是多人或是兩人「共業」所致,但我可靠自身的修行或轉念建構「別業」,另闢出路或出口,離開原有的路徑,走出不一樣的路來,上舉泡一杯〈功夫〉茶即是一例。又比如:

⑪〈現代杞人〉

隨手撥去掉落的天空

漫步輕跨分裂的地面

走過一面鏡子,停駐許久

仔細扶正歪斜的眉

未來天崩地裂或不能免,但「扶正歪斜的眉」總可為,不避也難避的「共業」且隨之起伏一陣,自身可為的「別業」何妨另闢蹊徑,不停地在沉靜中用乾淨俐落的文字自我修復,用詩泡出一小杯禪來。

漫漁的詩如「剪風的聲音」,知其不可為而為之,掃過婚姻和愛情、人生歲月、國家社會、禪意哲思、灰厭世界和宇宙環境,將其一生所遇所思所感所悟,以平易可親的文字、突出新穎的意象,做了「環場一生」似的演出,且皆以截句形式為之,表現可圈句點,為此一小詩形式作了難度極高技藝出眾的展現,一如童年時種在她心靈伊甸園裏的那兩株樹,《青果集》和《鏡花緣》,那般地光華純樸、閃閃熠熠。經此磨練,以此發端,再難行的道路和天險也易攻克,未來更驚人的展演必然極可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