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交出我的名字──政變後,緬甸青少年如何以僑生之名來台求生?

2021年緬甸政變以來,已有超過1,800位緬甸學生循「3+4產學攜手合作僑生專班」管道來台升學,其中不少人信仰基督教。透過口耳相傳,他們在台灣找到舉辦緬語禮拜、團契或聚會的教會,讓心靈有所寄託。圖為台灣北部一間教會的緬語禮拜現場。(攝影/楊子磊)
2021年緬甸政變以來,已有超過1,800位緬甸學生循「3+4產學攜手合作僑生專班」管道來台升學,其中不少人信仰基督教。透過口耳相傳,他們在台灣找到舉辦緬語禮拜、團契或聚會的教會,讓心靈有所寄託。圖為台灣北部一間教會的緬語禮拜現場。(攝影/楊子磊)

文字/謝馥伊;攝影/楊子磊;設計/黃禹禛

共同採訪/許詩愷、李雪莉;核稿/李雪莉;責任編輯/張詩芸

長達3年的緬甸戰火導致大量緬甸高中生、大學生失學,不少家庭將孩子送往海外躲避戰火、重拾學業,而台灣政府主導、主打能學習一技之長又可半工半讀的「3+4產學攜手合作僑生專班」,正是緬甸學生眼中一條生路。一旦錄取,便可保證來台就學7年。2021年累計至今,已有超過1,800位緬甸青少年與青年以此方案來台,是緬甸學生繼1990年後新一波來台升學潮。內戰之下,緬甸學生如何費盡周折來到台灣?來台後的生活,又真如他們所想望嗎?

「မြန်မာနိုင်ငံ နေရာအများကြီးမှာစစ်အကြီးအကျယ်ဖြစ်နေတယ်..လူတွေအများကြီး အခုစစ်ပြေးစစ်ရှောင် နေရတယ်...မြန်မာနိုင်ငံ အခုအခက်အခဲတွေကြုံနေရတဲ့အတွက်အတူဆုတောင်းကြရအောင်(現在的緬甸陷入戰亂,很多人正在逃難,緬甸臨大困難,所以,讓我們一起祈禱⋯⋯)」

延伸閱讀:付出青春,投入台灣缺工產業──東南亞僑生與留才雇主心內話

台上,教會志工以緬文低聲讀出禱告詞,台下,超過百位緬甸青年闔上雙眼、低頭禱告,塑膠摺疊椅排成的座位區擠滿了人,幾乎滿出禮拜堂門口,人群中幾位學生穿著象徵少數民族身分(註)的傳統服飾。禮拜堂外走廊上,幾位晚到的青年邊用餐邊以緬語熱烈聊天,一旁長桌上有緬甸家常菜魚湯、雞絲茶葉拌豆辣炒飯、炒蔬菜⋯⋯,獨特的香辣氣味瀰漫走廊。廚房裡的緬甸華僑志工攪拌著一大鍋緬式甜湯,並吆喝年輕人幫忙分裝,作為禮拜結束後的點心。

註:目前獲得緬甸政府承認的民族有135個,以緬族(Barmar)為第一大民族,占人口6成以上,其他受承認的民族則如克欽族、景頗族、傈僳族、傣族、撣族、果敢族等等。其餘民族則不受緬甸政府承認,如:華人、羅興亞人。

這是新北市南勢角靈糧堂的緬語禮拜現場。來參加禮拜的青少年,年齡從16歲到20多歲不等,多半是2021年緬甸內戰爆發後以「3+4產學攜手合作僑生專班」(簡稱3+4僑生專班)管道來台的「僑生」──他們來自緬甸北部克欽邦、東部撣邦等地,當地人大部分篤信基督教。

不只是南勢角靈糧堂。因應在台緬甸學生人數上升,2022年後台灣各地分屬不同體系的教會,也紛紛新設緬語禮拜、團契或聚會活動,如:台北真理堂、台北基督之家、台北靈糧堂、桃園楊梅靈糧堂、高雄會幕堂等等。然而,這些「僑生」大多不在中文環境下成長,又在內戰中倉促來台,沒來得及學成流利中文,見面仍多以緬語交談。每週在教會短暫相聚後,年輕的學生們便得趕回學校或合作企業等地上課、實習。

今年22歲的捷宗緯(化名)經常拜訪教會。赴台前他已在緬甸讀到大二,卻遇上政變。捷宗緯的父母在緬北密支那的教會遇見來自台灣的「3+4 僑生專班」招生團,聽說從零開始學中文一年、辦好護照簽證,就能離開緬甸來台念書,捷宗緯因而報名。他說,重讀也沒關係:

「因為留在緬甸不知道能幹嘛。」

「不知道能幹嘛」是捷宗緯這一代不少緬甸學生的心聲。2020年開始,緬甸不少大學因COVID-19疫情嚴峻,關校近一年、大學聯考也停招。好不容易等到疫情舒緩,卻又遇上政變。根據緬甸軍政府教育部公布的統計數據,過去3年來,緬甸註冊入學的大學生人數銳減了90%──因為不少師生不願返回遭軍政府控制、被軍政府下令重開的大學校園。

「那找工作也不容易啊!」時常往返台緬兩地宣教接觸學生的在台緬二代張馨文說。政變後緬幣一路狂貶、經濟低迷,即便去農場工作一整天,也僅能換取緬幣5,500元(約新台幣84元)的薪資,就業機會也少得可憐,「當地學生如果沒有事做,他們就是(眼神)很空洞的、不知道未來的方向。」

「我只能自己幫自己找未來」

YANGON, MYANMAR - 2021/03/16: A woman gazing at the surrounding haze with smoke from fire in the streets following Myanmar military announcing a martial law for six townships in Yangon and attacked residents and protesters with rubber bullets, live ammunition, tear gas and stun bombs in response to anti military coup protesters. The death toll since military coup rises to 189. (Photo by Theint Mon Soe/SOPA Images/LightRocket via Getty Images)
緬甸軍政府政變引發的內戰已屆3年,人民經濟陷入困境,大量學生也被迫失學,來台灣留學因此成為學生重拾學業的新選項。圖為2021年3月,一名婦女在仰光一處樓頂,注視著反軍政府示威衝突後煙霧瀰漫的城市。(Theint Mon Soe/SOPA Images/LightRocket via Getty Images)

「我怕再等一年,就走不了。」

另一名家住仰光的緬甸學生楊學富(化名)告訴《報導者》。來台時他16歲,僅差幾個月就能讀完當地緬文學校十年級,取得高中學位。家人本勸他畢業後再出國,但政變讓他深感不安:「一週之內,在仰光、曼德勒,(軍政府)直接開車撞進去翁山(翁山蘇姬)的心腹家裡,甚至當街開槍殺掉他們。」

幾天後,逃難潮湧現,當地華人常用的通訊軟體WeChat朋友圈貼出愈來愈多則尋人啟事,尋找戰火中失散的親友。楊學富一開始還想著,該怎麼為自己國家出分力,「後來知道很難,只能自己幫自己找未來。」

「那時候沒有辦法再考慮(去哪個國家好),很現實的考量是,錢要夠嘛。最後發現只剩下台灣跟中國能去,因為歐美要求能支付4年大學學費的財力證明(約新台幣數百萬元)。」精算了一番出國留學費用和各國針對留學生的打工規定,楊學富最後選了每週能合法打工20小時的台灣(編按:根據《就業服務法》,僑生可在放學後,自行尋找工作做工讀生,不過學期間的每週工時最長為20小時。)。

在台灣讀完大學畢業後留台工作,同時協助緬生來台前諮詢的李林槍(Aung Nyein Chan)(註) 也向《報導者》透露,過去3年來,每到申請來台灣的高峰期,「我每天會都收到40~50則私訊,問我有哪些方法來台灣讀書。」

註:李林槍在仰光出生長大,父親為移居緬甸多年的台灣人、母親為緬甸當地人,他在2019年來台讀大學,從大學二年級起經營緬語的台灣留學資訊粉絲專頁,並提供以緬語進行的收費留學諮詢服務。他告訴《報導者》,自己人在台灣留學,不方便幫學生代辦留學申請手續,僅提供留學諮詢服務。

李林槍觀察,來台就學的管道中最熱門的是「3+4僑生專班」(註1),由台灣政府補助前3年註冊費,就讀私立高職(註2)期間,3個月實習、3個月上課,讓學生一年至少有6個月時間能實習,並領取金額等同基本薪資的生活津貼,高職畢業後還能直升指定的科技大學。根據僑務委員會的公開資料,緬甸政變的2021年,「3+4僑生專班」緬甸學生人數僅83人,隔年(2022年,即111學年度)即從不到百人增至382人,2023年(112學年度)攀升至801人,2024年(113學年度)強制徵兵令頒布、出國變得困難後,仍有600多人來台。

註1:「3+4僑生專班」前3年的私立高職部分,每學期註冊費約2.5萬元、約學雜費2.2萬元,註冊費目前由僑委會全額補助。

註2:此指開設「專業群科、實用技能學程、進修部」的私立高級中等學校,十二年國教後,現正式名稱改為「技術性高中」。

2021年緬甸內戰後, 來台留學成為緬生避難選項
2021年緬甸內戰後, 來台留學成為緬生避難選項

但是,即便「3+4僑生專班」享有註冊費補助,但申請來台衍生的費用──辦理護照、簽證、翻譯文件──對不少緬甸家庭仍是一筆不小的負擔。加上當地政府機構普遍排斥華人,華人常被刁難,得來回往返政府機關好幾趟。楊學富光是辦護照,就足足卡了3個月,連採取當地常見的手法──賄賂官員──都沒辦法加速,差點趕不上僑委會的申請時程。

為求遠離戰火,交出自己的名字

除了像楊學富這樣認同自己是華人,或是因長年生活在緬北華人社群、接近中國邊境城市而學過華文的少數民族,還有一群「並非從小在華語環境成長」的學生,也在這一波僑委會力推「3+4 僑生專班」政策中來到台灣。李林槍分析,主要還是因為申請容易:「3+4沒有一定要是華人(註),緬甸北部克欽邦、撣邦不少人錄取,僑委會都很願意幫。」

註:早年緬甸學生申請「3+4 僑生專班」,得先成為僑委會認可的「華僑」並提出證明,近年資格審核則較為寬鬆。

捷宗緯和潘貝拉(化名)都報名了當地一間教育機構的線上中文課程,並花了一年時間考過華語檢定A1級,順利錄取。潘貝拉以她所知有限的中文詞彙向記者解釋,當時她已在當地知名大學(註)念到大四,是密支那的少數民族。像日本動畫《神隱少女》裡的千尋一樣,原本沒有中文名字的她,為了來台灣,她把名字交給湯婆婆──中文課的老師,從此變成潘貝拉:「只是(需要老師幫忙取名的學生)人太多了,我不知道這個名字是什麼意思。」

註:考上緬甸當地大學並不容易。以潘貝拉參加的那場聯考為例,據《自由亞洲電台》報導,當年共有910,229人報考,但僅 291,798人符合大學錄取標準,錄取率僅3成2、與香港相當,較台灣大學約9成的錄取率低許多。

透過潘貝拉的同學幫忙翻譯補充,我們拼湊出她如何負債和赴台:向當地留學代辦無息借款,支付了40~100萬緬元的留學代辦費(約新台幣6,000~15,000元,約當地家庭1~3個月的薪水。)、新台幣約19,000元的機票費,以及剛抵台前3個月的生活費,想著來台後再靠打工慢慢還款。《報導者》共接觸到7位借款來台的緬甸學生,借貸金額從新台幣3~5萬元不等。

湊齊了文件和錢,去年(2023)暑假潘貝拉、捷宗緯飛抵台灣。在高職上課3個月後,潘貝拉被分配到知名連鎖量販店後場,捷宗緯則到工廠學做焊接。此後,潘貝拉、捷宗緯成了台灣主管叫喚他們的名字。潘貝拉說:

「我必須活著,才能讓這個名字變得有意義。」

抵達想像中的應許之地後,來不及練好中文就得去實習工作

週日午後,緬甸學生們前往一間位於雙北地區的緬語教會相聚,分享著家鄉口味的甜湯。(攝影/楊子磊)
週日午後,緬甸學生們前往一間位於雙北地區的緬語教會相聚,分享著家鄉口味的甜湯。(攝影/楊子磊)

可讓名字變得有意義並不容易。幾位受訪的緬甸學生告訴記者,來到物價為緬甸數倍的台灣,一切都變得「好貴」:大台北地區一個70元的便當、由學校大量採購一組3,000元的寢具包、一瓶數百元的洗髮乳⋯⋯。

「(有些)學生來到台灣,一開始不敢用錢,最後還是我和他們一起去,才慢慢敢買,」張馨文觀察。2022年張馨文和台北靈糧堂的夥伴共同發起「緬甸小日子團契」,不定期和在台緬生線上聚會,並花較多時間陪伴初抵台學生,幫助他們融入台灣的生活,也看盡學生們的不安。

另一大挑戰則是學中文。戰爭中急於來台,緬甸僑生中文程度落差極大。

「一開始來的時候,老師們講話,我們就發呆,因為也聽不懂。」

捷宗緯笑著告訴《報導者》。他算是中文天賦不錯的學生,來台前上了12個月的中文課就考過華語A2檢定,比僑委會規定的高出一級;來台一年後,也已經能用中文夾雜些英文受訪,不需要翻譯。

但只學過6個月中文的林希月(化名)就沒辦法這麼輕鬆以對了。林希月來自緬甸撣邦,從小失去親人被收養,透過當地教會得知3+4僑生專班訊息,現就讀台灣北部某高職資訊科。透過她熟識的緬甸華僑協助翻譯,她告訴我們,她在電子工廠的產線上當作業員,負責鎖螺絲,和來自印尼、越南的幾位同學一起工作:

「主管常常罵我,因為聽不懂(中文),常常做錯東西。」

只學了6個月中文就來台,職場上沒有中文好的緬甸同鄉能幫忙翻譯,林希月很怕不小心招來主管怒罵。但她別無選擇。

她不像家中會給零用錢的同學一樣,若不適應還能提早辭去實習、返校自修。不僅是來台前的借款,還因為入學不久後就生了一場大病、住院將近6個月,生病期間收入全無,林希月欠下醫藥費新台幣7萬多元、學雜費2萬多元。出院後實習所得的生活津貼幾乎都繳給學校,她只能拚命保住實習、不被辭退。

不過,有時再怎麼努力,也不見得能保住工作──台灣電子產業時常發生季節性缺工,不景氣時常辭退3+4專班的僑生。一位協助過學生的緬甸華僑A先生表示,臨時被辭退對學生來說,是「下一餐沒錢吃飯」的嚴重問題。

A先生曾在2023年冬天遇過學生求助,只好到校拜託老師讓學生校外打工。依規定,若實習期間遭辭退,需返校自修,等待學校媒合新的實習單位。但A先生最後說動了學校──「你沒讓他去打工,他吃飯都沒辦法,要怎麼繳學雜費給你?」於是,那名學生每天早上5點多搭第一班公車去打工,領取不錯的日薪,晚上再回學校宿舍。

背負債務、生活和養家壓力,邊上課也要邊打工的壓縮人生

2024年8月29日晚間,新北市一間私立高職的僑生返回宿舍。圖非文中當事人。(攝影/楊子磊)
2024年8月29日晚間,新北市一間私立高職的僑生返回宿舍。圖非文中當事人。(攝影/楊子磊)

除了3個月的實習,在回校上課的3個月期間,內戰中匆促來台的緬生多半比其他僑生更需要課後打工的機會。在台緬甸社群不似印尼、越南社群已有強大網絡,緬生相對不易找到工作。

熱心的學校教師和上世紀末來台的緬甸華僑,便成為學生重要的協助來源。受訪的10幾位緬甸學生告訴《報導者》,他們和同學應徵過的職缺,從餐飲業如摩斯漢堡、麥當勞,到五星級飯店如六福萬怡、凱撒飯店,再到義美的食品加工廠皆有。依規定,僑生在台每週可打工20小時。

《報導者》也採訪到另一名積極替緬生介紹工作的華僑B女士。看著後輩不諳中文、不太懂得應徵的模樣,B女士索性一間一間飯店打電話詢問。對於極度缺乏人手的宴會廳、五星飯店來說,緬甸學生「剛開始不會講中文也沒關係,反正收盤子也不用講話」。三方建立默契後,B女士乾脆幫飯店、緬生建立找工作的LINE群組,讓各家餐廳飯店在群組公告每週需要的人手,並協助業者將注意事項翻譯成緬文,她形容,群組反映熱烈,「都要搶的!因為群組裡面有100、200名學生都趕著登記(兼職的工作)。」

潘貝拉算是「受惠」於這個群組的學生。每逢週五下午,她就緊盯群組,看看有沒有下週的工讀機會。

幾位經常接觸學生的華僑告訴記者,有的學生會吃稍微接近家鄉味的辣醬拌白飯,撐過還沒找到工讀的那幾天;而找到工讀會令學生鬆一口氣,卻也意味著得過上每天上午6、7點起床上學,下午3、4點放學後趕車去打工,晚上10點半下班,凌晨回到宿舍的疲憊生活。

即便有了工讀,學生對於日常消費依然小心翼翼。有位緬甸學生半開玩笑地向記者埋怨,他的朋友「害怕出門要花錢」,成天都窩在宿舍,每次約他們外出用餐都「約不出來」。

知道打工辛苦,但在台緬人還是替學生介紹工作。一位華僑向我們解釋緣由:

「學生基本上都是負債來的,因為要辦文件,來了要再還,還要負擔生活費,金錢對他們是滿大的壓力。」

教會成緬甸青年聚會據點,志工補位翻譯、協助學生就醫

雙北地區一間教會的緬語禮拜上,教會志工陪同順利康復出院的緬甸學生上台分享親身經歷。(攝影/楊子磊)
雙北地區一間教會的緬語禮拜上,教會志工陪同順利康復出院的緬甸學生上台分享親身經歷。(攝影/楊子磊)

隨著信仰基督教的克欽族、景頗族學生循著3+4方案來台避難、人數快速上升,並加入各地教會。《報導者》發現,在台緬甸華僑和教會志工也扮演著協助學生就醫的重要角色。

由緬甸華僑牧師許珍秀主責的南勢角靈糧堂,舉辦的緬語禮拜在雙北地區規模數一數二大,教會LINE群組內有將近500、600位緬甸學生,緬語禮拜已經運作2年有餘,任何疑難雜症,都能在教會的LINE群組發文、尋求協助。

許珍秀的其他8位兄弟姊妹也都是教會帶職服事:三姊兩年多來煮家鄉味的飯菜給孩子們吃,大姊、二姊及弟弟是幕後主要推手,緬語流利的小妹許晶秀則是和學生最密切互動的一位。許晶秀笑說,「我可能不是每一個人都記得,但只要有需要,能幫就盡量幫。」

生病不適時,令學生們心裡較安定的,也是語言相通的許晶秀。學生和她平時聊天談心、有時共同出遊,等待工讀時偶爾向教會申請急難救助金。

兩年來,許晶秀和學校共同協助過3位以上、住院超過一個月的緬甸學生就醫,翻譯、探病、禱告,不斷往復。而有位讓她一提起名字就紅了眼眶的學生,是在地區醫院住院一年多至今,遲遲無法擺脫呼吸器、每兩天洗腎一次的李浩宇。

「你會好起來、你會好起來」

來自緬甸的李浩宇,因先天性疾病住院,如今需要仰賴呼吸器、營養針維生,並定期洗腎。他的大哥目前以探親簽證來台照顧。(攝影/楊子磊)
來自緬甸的李浩宇,因先天性疾病住院,如今需要仰賴呼吸器、營養針維生,並定期洗腎。他的大哥目前以探親簽證來台照顧。(攝影/楊子磊)

抵台後不到兩個月,李浩宇的自體免疫疾病爆發,多次進出急診,最終住進加護病房。許晶秀得知後,輾轉聯絡上李浩宇家人,默默充當起翻譯,協助校方、醫師和家屬間的溝通。「一開始浩宇媽媽每天打來,一直問我他兒子怎麼了,我每天跟她講一個多小時,」許晶秀回憶。期間,李浩宇一度性命垂危,許晶秀還得學著翻譯 DNR同意書給家屬聽。

許珍秀和許晶秀姊妹強調:「一切都是恩典,若不是上帝把愛放在我們裡面,我們就什麼也做不了,感謝上帝跟幫助過我們的每一個人。」

李浩宇就讀桃園世紀綠能工商──該校前身「成功工商」曾經營不善,直到2022年世紀鋼鐵集團接手辦學才起死回生。世紀綠能工商全校200多名僑生──包含李浩宇──由校長陳崑玉擔任在台監護人(註),後者負有醫療與法律等重大決策權。陳崑玉解釋,當時校方選擇地區醫院而非醫學中心治療,主要考量「就近照顧」──但住院初期,因語言問題,學校安排同班緬生輪流至醫院照顧,「只是1、2個月後,感受到他們愈來愈不願意,」陳崑玉接受我們訪問時說。

註:依照「僑生回國就學及輔導辦法」規定,來台僑生須具在台監護人。若以學校董事或校長為監護人,每人擔任5位僑生為限,但陳崑玉受訪時說他目前擔任全校200多名僑生的監護人。

僑委會2024年的招生簡章則建議,在台監護人以「具親屬關係者優先,足以代表家長,並能行使監護權者」。

由於李浩宇的同學求學之餘也需打工,所以學校後來安排李浩宇哥哥李明明來台陪伴。陳崑玉說,李浩宇生病令他十分痛心,校方也協助代墊醫藥費;但就我們了解,今年8月,學校讓李明明在不知情的狀況下替弟弟簽下放棄學籍同意書,讓李浩宇差點失去健保資格(註)

註:新入學之僑生自在台居留滿6個月之日起,應參加健保。惟居留證失效即喪失健保資格,必須辦理退保。若退學、無學籍,可能導致居留證失效、連帶喪失健保資格。李浩宇的情況,最後由立委和僑委會介入,協調後保留健保資格,並改掛當地區公所投保。

過去幾年,不少私立高職因學生人數不足,積極招收新南向僑生,但又缺乏資源,例如目前數間私立高職招收的緬甸學生在校數已破數百,仍沒有聘僱懂得學生母國語言的人員。一旦學生出了狀況,幾乎難以照顧,甚至責任外包。校方高層雖然掛名僑生監護人,但現行制度並未實質規範校方該如何協助學生面對重大事故或疾病。如果不是遇到有能力翻譯,又願意和校方、監護人、家人溝通的志工,容易處於孤立無援的困境。

如今,李明明暫時借住弟弟學校的宿舍。他每天搭一個多小時的火車,去到弟弟的病榻前,為他禱告:「你會好起來、你會好起來。」插管的李浩宇不能言語,只能眼神回應。呼吸治療病房每天開放兩個時段探病,中午會客時間結束後,李明明會到醫院旁的超商吃碗泡麵,再到附近公園坐著等著晚上探病。學校、醫院兩點一線的生活,李明明過了6個多月。

在翻譯協助下,我們採訪李明明,他告訴《報導者》,李浩宇在家中10個兄弟姊妹中排行老么,2021年原已在克欽邦一間大學就讀法律系大一,卻遇上內戰:「所以浩宇就想,用這個方案來台灣,可以讀書,也可以賺錢,能夠幫助家裡。他很想幫助家裡。」曾到中國打工、學過幾句中文的的李明明,也期許弟弟能「到台灣學好中文,然後去工作」(註),但世事難料。

註:李明明在台陪病期間,卻遇到幾位就讀「3+4 僑生專班」已一年,中文卻沒有他好的緬甸學生,拜託他陪著去診所就醫、幫忙翻譯,他不禁疑惑:「那弟弟來讀書,花三年真的可以學好中文嗎?」

李明明掏出手機,眼神憂傷地望向螢幕──那張照片裡他的么弟氣色紅潤、笑容開朗,和病床上瘦骨嶙峋的身軀判若兩人。近期緬北戰事,李明明一個多月無法聯絡上家裡,他思忖著通訊恢復後,該如何和父母溝通弟弟的病況:「因為媽媽有心臟病、爸爸得了肝癌,我一直不敢說。」回顧弟弟來台灣的選擇,李明明說:「浩宇來台灣是家族裡禱告過,完全交給神、放心讓他來的,這也是浩宇很大的一個心願。」

在台灣的天空下,能否想像未來?

台灣南部一間高職的僑生專班學生,在體育課上踢足球。(攝影/楊子磊)
台灣南部一間高職的僑生專班學生,在體育課上踢足球。(攝影/楊子磊)

幾位協助過緬甸學生的在台緬甸華僑、緬二代清楚,來台後他們的生活辛苦,其中幾位也隱約感覺有幾間學校無力照顧好學生。但一想起愈演愈烈的內戰,以及2024年4月軍政府頒布不分男女強制徵兵的命令,《報導者》接觸到的緬甸華僑們仍認為,來台灣讀「3+4僑生專班」是比較好的選擇。張馨文就這麼說:

「至少人在台灣,不用擔心下一分鐘還是不是活著。」

在張馨文看來,這群緬甸的孩子是有未來的,只是需要人引導,「因為緬甸的生活模式不太會計畫(未來)。」於是,她扮演起陪伴、引導的角色,循循善誘:

「是不是要想一下,那你的未來呢?即使你回去了,那你回去要做什麼? 」

慢慢地,有些人會說回去要開餐廳,有些人說回去要做生意,也有學生告訴張馨文,「要努力存錢,回去買土地。」

捷宗緯也是家中唯一一個離開緬甸的孩子,仍在密支那的父母親和2個弟弟,是他心頭最深的牽掛。今年6月底密支那連日大雨,整座城市水淹及腰,死傷無數。但他對家人的掛念,卻因緬甸網路不定時被軍政府切斷,而無法抵達。捷宗緯還沒決定要不要繼續留在台灣讀完大學:「如果緬甸這1、2年事情結束的話,我就想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