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懂神與妖不容易／夏俊山

夏俊山

《西遊記》中，動物修煉成妖的例子很多，例如盤絲洞蜘蛛精、黃花觀蜈蚣精、女兒國蠍子精、七絕山蟒蛇精、南山大王花豹精、無底洞玉兔精……難怪我第一次讀到 “黃袍怪”的名字，立刻聯想到黃鼠狼修煉成妖。

繼續讀下去，原來“黃袍怪”是天上的星宿奎木狼直接來到人間，這完全出乎我的預料。須知，進入體制內一是難，二是好處多多，這黃袍怪主動放棄體制內的神仙崗位，來到人間，是腦子進了水，還腦袋被驢踢了？

◆神仙戀愛也犯渾
要說奎木狼腦殘，還真不是。讀《西遊記》第二十八回至第三十一回，就會明白：都是愛情惹的禍！

顧名思義，“奎木狼”當初可能是一匹狼，不過，他出場時的身份已經變了。朱元璋當了皇帝，能說“那個要飯吃的和尚”嗎？發跡後就怕被揭老底，人和神大概都是如此。當年，在我的家鄉就有紅衛兵組織取名“揭老底戰鬥隊”，以揭“走資派”的“老底”為能事，令很多“當權派”聞之色變。揭開黃袍怪的老底，其起點應該事屬於草根階層的一頭狼。“他也曾小妖排蟻陣，他也曾老怪坐蜂衙，你看他威風凜凜，大家吆喝叫一聲爺。他也曾月作三人壺酌酒，他也曾風生兩腋盞傾茶。”（第28回）這段詞中四個“曾”字顯然是說他成為奎木狼之前的生活。他跟孫悟空一樣，起步於草根階層，經過學習修練，逆襲成才，有了神通，開始興風作浪。天庭考慮到“穩定壓倒一切”，“沒有政治穩定，就沒有經濟繁榮”，靈活地實施招安政策，孫悟空被招安，當了徒有虛名的“齊天大聖”，奎木狼進入體制內，任二十八宿奎星之職，妥妥的天庭公務員。

流氓不問歲數，英雄不問出處，儘管奎木狼早年不咋的，但 “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如今的天庭，奎星這個級別的公務員定編僅28名。多年前流行過一種輿論：“不可忘記奪權的艱難，失權的危險，不可忘記有權的幸福，無權的痛苦，保權的重要”，可見，權力是個好東西。昔日的一頭狼，能榮任奎星之職，單是抓牢工程發包、崗位招聘，下屬提拔、績效發放，估計就能撈不少銀子。權力含金量毋需多說， 奎木狼理應分外珍惜這來之不易的職位。。

令人惋惜的是：大概是休閒聚會，或其他機會，奎木狼和披香殿侍香的玉女相遇，彼此竟然王八看綠豆，對上了眼。英雄難過美人關，神仙也會動感情。一“狼”一“女”相愛了。雖是天作之合，但天庭的規矩大，通過不了審批，拿不到結婚證，就難成神仙眷侶，於是只能另想辦法。

據奎木狼後來在玉帝前的坦白：“那寶象國王公主，非凡人也。他本是披香殿侍香的玉女，因欲與臣私通，臣恐點汙了天宮勝境，他思凡先下界去，托生於皇宮內院，是臣不負前期，變作妖魔，占了名山，攝他到洞府，與他配了一十三年夫妻。一飲一啄，莫非前定，今被孫大聖到此成功。”（第三十一回）。這段話表明：玉女被愛情沖昏了頭腦，想跟奎木狼私通，奎木狼還算清醒，知道私通違紀，一旦被查，玷污天宮，臭名遠揚，公職可能不保。於是他讓玉女先下凡，等他安排好工作，就去凡間幽會。

有人說，戀愛中的女人往往弱智，特別漂亮的，甚至是胸大無腦。玉女大概屬此類，她沒有考慮好下凡的方式，直接選擇了投胎帝王家，成了寶象國王的三公主。奎木狼大概比較過長期請假、停薪留職、擅自離崗等方式。二十八宿得編制是 “一個蘿蔔一個坑”，各司其職。不過，某些機關的工作，有的閑得像豬，有的忙得像狗。奎木狼的工作大概率閑得像豬。

“天上一日，人間一年”，就當出一趟差吧，十天半月也未必有誰來查。玉女已經下界十六七天，在凡間已是十六七歲的美少女。奎木狼投胎為人至少要比玉女小十六七歲。大唐不是如今的法國，馬克龍那樣的婚姻不現實。於是，奎木狼直接在碗子山的波月洞安了家，然後，“只願君心似吾心，定不負相思意”。在八月十五月圓時，奎木狼不負約定，把前身是玉女的三公主百花羞擄進波月洞，做了夫妻。

有一首歌唱道：“我望天望地望這結果，那到底是誰犯了錯，都是愛情惹的禍。每次都讓我苦苦受折磨，給他的承諾同樣給了我，那結局刺痛我心窩，都是愛情惹的禍。”縱觀奎木狼與百花羞公主的結合，可謂神仙戀愛也犯渾，愛情至上會惹禍。

◆再也回不到過去
奎木狼擅離崗位，來到凡間，成為妖精“黃袍怪”，娶了百花羞公主，一晃就是十三年，“已經生了兩個孩子”。妖精與人跨物種結合，還能孩子，固然有些令人費解。更令人費解的是：奎木狼擅自離崗，卻沒有神仙舉報，也沒有被玉帝發現，這天庭的管理也真是叫人醉了。看來，天庭遠沒有我們想像的那麼美好，神仙中“平平安安占位子，忙忙碌碌裝樣子，得過且過混日子，年年如此老樣子”的“四子公務員”並非罕見，吃空餉的大有神在。

奎木狼大概沒想到：環境改變人，命運連神仙也捉弄。當他舊情難忘，割捨不下玉女，把前身是玉女的百花羞帶到波月洞後，百花羞好像喝了孟婆湯，已經完全忘記了天庭的一切。在波月洞裡，用黃袍怪的話說，他給百花羞“穿的錦，戴的金，缺少東西我去尋，四時受用，每日情深。”自己真情付出十三年，生了兩個孩子，百花羞仍然沒有愛上丈夫，內心依舊念念不忘寶象國，希望能回到父親身邊。

機會還真被百花羞等來了。出家人慈悲為本,善念為懷。掃地不傷螻蟻命,愛惜飛蛾紗照燈。可是，孫悟空不理會這些，執意“三打白骨精”，唐僧見悟空屢教不改，將他趕走，帶著八戒、沙僧上了路。一行人來到黑松林前，八戒化緣偷懶，躺在草叢裡睡覺；沙僧去找八戒，遲遲未歸。唐僧出門去找，誤闖波月洞，直接被黃袍怪抓了，縛在定魂樁上。百花羞有了托人帶信救自己的機會。

一路走來，唐僧的肉體被許多妖怪關注，有些妖怪是想吃他的肉，有些妖怪是要奪了他的元陽。黃袍怪不一樣。對追求長生不老，他不感興趣；對唐僧的袈裟、行李等財物，他不屑一顧。黃袍怪大概“不差錢”，他差的是愛情。想一想吧，做了十三年夫妻，百花羞比植物人還難以喚醒，對他沒有任何溫情，他依然不離不棄，沒有感情出軌，找小三，養情婦。這樣的好丈夫不要說妖魔世界罕見，人間大概也不多！

德國詩人海涅說“我播下的是龍種,收穫的卻是跳蚤”, 黃袍怪付出了真心真情，收穫的卻是無情的背叛，要怪只能怪當初玉女選錯了下凡的方式。選擇，有時比努力更重要。中國著名作家柳青就曾寫道：“人生的道路雖然漫長，但緊要處常常只有幾步，特別是當人年輕的時候。”當初，奎木狼和玉女決定“私奔”人間，彼此一定商量過。選擇的方式不妥，奎木狼擔起責任，接受再也回不到過去，再也找不到戀愛感覺的後果，這也是應該的。

唐僧困在洞裡，縛在定魂樁上，不住地流淚。百花羞發現後，靈機一動：放了唐僧，托他帶信到寶象國，讓我的父親寶象國王前來救我，不是很好嗎？機不可失，時不再來。但是，她不敢私放唐僧，於是就打感情牌，騙黃袍怪說：我夢到了金甲神人，要還願，請黃袍郎君高抬貴手，放了唐僧師徒三人吧！

黃袍怪長相嚇人：“青靛臉，白獠牙，一張大口呀呀。兩邊亂蓬蓬的鬢毛，卻都是些胭脂染色；三四紫巍巍的髭髯，恍疑是那荔枝排芽。鸚嘴般的鼻兒拱拱，曙星樣的眼兒巴巴。兩個拳頭，和尚缽盂模樣；一雙藍腳，懸崖榾柮枒槎。”（第二十八回），不過貌醜不代表心腸不好。是不願讓妻子失望，還是柔能克剛，受不了妻子撒嬌，黃袍怪爽快地答應了百花羞的要求，放了唐僧師徒。人和妖做夫妻，只有一頭熱，當初的“神仙眷侶”，再也回不到過去。

◆玉帝的操作令人费解
尺水也興波。百花羞在信中向父親訴說了自己的無奈：“被妖倚強。霸佔為妻。是以無奈捱了—十三年。產下兩個妖兒，盡是妖魔之種。論此真是敗壞人倫，有傷風化，不當傳書玷辱；但恐女死之後，不顯分明。正含怨思憶父母，不期唐朝聖僧，亦被魔王擒住。是女滴淚修書，大膽放脫，特托寄此片楮，以表寸心。”（第二十九回）因為這封信，黃袍怪的歲月靜好迅速歸零。

寶象國王見了百花羞的信，請八戒、沙僧妖救女，結果八戒敗逃，沙僧被抓。黃袍怪去見老丈人，他變成美男子，編造謊言說，唐僧是一隻老虎，馱走公主，是自己救下公主，成了親。為獲得國王的信任， 黃袍怪將唐僧變成了老虎。不料，黃袍怪酒喝多了，現出本相。風雲變幻，局面逆轉，黃袍怪戰力超強，必須請悟空前來。

悟空來了，八戒、沙僧站在雲端把黃袍怪的兩個孩子往下一摔，摔得“渾似兩個肉餅”。正像政客發動戰爭，平民何罪，要被打死；孩子何罪，要受虐殺？只要達到目的，就可以不擇手段嗎？什麼神仙、妖怪，用非白即黑的思維看待他們真的行不通！

在波月洞，悟空讓百花羞躲起來，自己變成百花羞，黃袍怪回洞未能識破，吃了舍利內丹後，惡戰爆發，黃袍怪戰力大減，“結結實實挨下一棒，消失的無影無蹤。”（第三十一回）。

奎木狼失蹤，實際上是逃回了天宮，向玉帝坦白了自己的所作所為。有人認為其坦白不可信。因為奎木狼是編故事的高手，在寶象國王面前，他就編過英雄救美的故事。向玉帝無論怎麼坦白，奎木狼也改變不了曠職的錯誤。 玉帝是怎麼處理的呢？對逃回天庭的奎木狼，玉帝沒有採用警告、記過、開除、逮捕等人間常用的措施，而是“收去金牌，貶奎木狼去兜率宮給太上老君燒火，帶罪差操，有功複職，無功罪加一等。”（第三十一回）。

對比玉帝對捲簾大將的處罰，《西遊記》中，沙僧曾自我介紹：“我是靈霄殿下侍鑾輿的捲簾大將。只因在蟠桃會上，失手打碎了玻璃盞，玉帝把我打了八百，貶下界來，變得這般模樣。又教七日一次，將飛劍來穿我胸脅百餘下方回，故此這般苦惱。”“失手打破玻璃盞，大不了照價賠償，算不上罪過，處罰之重，令人髮指。奎木狼鬧出這麼多糟心事，僅收走金牌，換個崗位。金牌是天庭的“榮譽證”、“特供證”，還是“出界護照”、“職稱證書”？換個崗位，是否只是避開輿論風頭，過後官復原職？玉帝的這一通騷操作實在令人費解。

再說奎木狼，面對玉帝自然要準備說辭。不過，重要的不是他怎麼說，而是要看他是怎麼做的。當初，奎木狼放棄天庭的公務員待遇，在人間的荒山野嶺安家，單是這一點，人間那些愛“金屋藏嬌”的公務員就做不到。人間有個常用詞“七年之癢”，指愛情或婚姻在第七年可能會進入一個危險期，表現為感情進入倦怠期，容易出現矛盾和危機?。不信？關注一下居高不下的離婚率，就知道這不是假的。?奎木狼，或者叫他黃袍怪吧，甘心蝸居在波月洞，跟百花羞相守十三年，不離不棄不出軌，還生了兩個孩子。唐僧師徒不來，彼此白首到老完全有可能。

偏偏唐僧師徒來了，交手後唐僧師徒被抓，百花羞讓老公黃袍怪放了唐僧師徒，他聽從了。八戒、沙僧從寶象國返回，打上門來，黃袍怪認為是百花羞私下捎了信，沙僧不承認：“那妖見沙僧說得雄壯，遂丟了刀，雙手抱起公主道：‘是我一時粗鹵，多有衝撞，莫怪莫怪。’遂與他挽了青絲，扶上寶髻，軟款溫柔，怡顏悅色，撮哄著他進去了，又請上坐陪禮。”（第三十回）。悟空變成百花羞假裝心口疼，黃袍怪“從口中吐出一件寶貝，有雞子大小，是一顆舍利子玲瓏內丹”給百花羞止疼。（第三十一回）。 黃袍怪對百花羞這麼好，多少神仙能做到？

對比一下豬八戒，豬八戒原來也是天庭的神仙，官至天蓬元帥。在王母娘娘的蟠桃宴上竟然調戲嫦娥；在高老莊騙婚 ，後來現出原形嚇壞高家，高家想驅除他，苦於無計。唐僧師徒取經路過，高家請悟空幫助捉拿八戒。豬八戒歸順後，無情地丟下了高老莊的妻子。2001年，春晚小品《賣拐》中有句成為流行語的臺詞：“做人的差距咋就那麼大呢？”黃袍怪、豬八戒原先都是從天庭到人間，從神仙到妖精，“差距咋就那麼大呢？”而天蓬元帥調戲嫦娥，表面是貶下凡間，實際上卻是安排秘密任務，讓他護送唐僧去西天取經。奎木狼從天庭失蹤，他從未追查去向，直到他敗歸天庭，才簡單處理。玉帝的這一番操作同樣令人費解。

吳敬梓詞曰：“人生南北多歧路，將相神仙，也要凡人做，百代興亡朝複暮，江風吹倒前朝樹……”他好像看清了神仙與人間，在《儒林外史》中，以上述詞作為卷首。《西遊記》中，奎木狼的故事，就讓筆者覺得：看懂神與妖，真的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