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老師不姓“米”/夏俊山

夏俊山

2019年,我到興化教書,接到的第一個電話,竟然是米老師打來的。

老師不姓“米”,真名叫柳夕美,是我在海安市南莫中學教書時的同事、朋友。他打電話來,是告訴我好消息:受袁隆平雜交水稻的啟發,他培育的雜交大豆,已經有了第一批收穫,等明年試驗成功,請我寫一篇報導。

我答應了,接下來就是等他的喜訊,甚至想抽空去看他的大豆試驗田。不料《泰州晚報》3月23日出現了一篇文章《那個喊我丫頭的人走了》,作者周文菁,文中寫的“老米”就是柳夕美。大概是他曾經專注過雜交稻的米,海安方言“美”與“米”同音,有人就開玩笑叫他“米老師”。

我也跟著別人叫他“米老師”或“老米”,他也不生氣。總以為這一稱呼是要好的朋友隨口叫的,哪裡知道周文菁的文章中也叫他“老米”,一時間,我心潮起伏,往事也像天邊的雲彩,一片又一片,飄進了我的腦海。

1985年,我調進了南莫中學。學校有一排教師宿舍沿著南邊的海溱河(海安至溱潼的大河),在河邊,我第一次跟老米閒談。我說,在這河邊,學校應該栽一排楊樹。米老師立刻表示反對:“楊樹不美,應該栽一排柳樹。”我愣住了:“楊和柳有什麼區別嗎?”米老師較真了:“柳宗元能叫楊宗元嗎?楊樹和柳樹的科屬與形態不一樣。楊樹屬楊柳科楊屬的落葉喬木,先長葉後開花,葉片形狀近圓形。柳樹屬於楊柳科柳屬的落葉灌木,葉片形狀狹且長,花比葉出現得早,或者花與葉同時出現。”我算服了米老師,從此記住了,楊柳不能混淆,柳老師可不是楊老師,他像是一名生物老師,其實他是教數學的,比其他學科的老師更較真,一加一只能等於二。不像語文老師:一個男人加一個女人,懷上了孩子,一加一不就等於三了?跟米老師是不適宜玩這種幽默的。

南莫中學分給我一間“鎖殼房”,米老師住在我樓上,是向東第二間,面積沒有我的宿舍大。學校分宿舍的原則是論資排名。米老師跟我同樣畢業於揚州師範學院,他畢業比我早7年,無論是教齡、年齡,較起真來,我都應該把面積大的這一間宿舍讓給他,我住他的那一間。像對待楊、柳一樣,他去找校長他較真兒,硬要我這一間,我該咋辦?

課後,在海溱河邊,我遇到米老師,一邊漫步,一邊試探他對宿舍分配的看法。出乎意料,他認為:“這是應該的,你有老婆了,我是單身。你家當多,我有這麼大的宿舍,可以了。”

愛較真的米老師,並沒有考慮個人得失,而是從生活需求分析宿舍的分配,這樣的人是可以引為朋友的。此後,我跟他的交往日益增多,我覺得費解的是,米老師三十好幾了,為什麼不找物件呢?他的條件是很優秀的啊。米老師的父親在上海工作,他本人是大學生,身材一般,但長得挺俊的,特別一雙眼睛,笑起來還有些迷人。米老師是家中唯一的兒子。在特殊年代,上大學靠推薦,謂之“工農兵大學生”,他能被推薦上大學,家庭的背景應該不錯。這樣的人,怎麼會找不到物件呢?

一天傍晚,樓上傳來老米跟一個女人吵架的聲音。我急忙上樓去看,只見一個年輕女子坐在米老師的辦公桌前面,雙手捂臉,看不清是誰,米老師見驚動了鄰居,一個人跑到樓下,後來又到我的宿舍搬了張椅子,乾脆坐在我的宿舍門外,一言不發,眼睛不斷掃描樓梯,樓上有人下來,那是必經的通道。

我不知道米老師為什麼事跟那個年輕女子爭吵,但米老師對爭吵的“冷處理”讓矛盾沒有升級,樓上的女子失去了爭吵的物件,過了一會兒,一個人走了。米老師乘著夜色已至,悄悄地回了宿舍,一切複歸於平靜。

接下來的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沒有看到有女人來找米老師。他依然上自己的數學課。一晃,期中考試,考試結果出來的那一天,我在校園裡遇到老米,他拉著我來到無人處,忽然告訴我:“老夏,我闖禍了,闖大禍了!”我大吃一驚,一名老師,能闖什麼禍?

米老師慢悠悠開口了:“你曉得這學期張校長跟我教平行班嗎?他教一個班,我教兩個班。我教的班級,均分比張校長高十多分!這是得罪了校長啊!”

原來,米老師是賣關子。張校長是學校二把手,數學高級教師。米老師這是放風,揭校長的短處。考得好,不會得罪人,背後揭他人的短,才是得罪人的行為。我勸米老:,如果這次考試分數不公佈,你千萬不要提,更不要到處說。

米老師哪裡會聽我的,他就像《祝福》中反復訴說“我真傻”的祥林嫂,幾天後,全校老師都知道米老師“闖禍了”。結果,期中考試後,一位經驗豐富的中年老師接了50多歲的張校長教的班級,此後,米老師也沒有再說自己“闖禍了”。

隨著米老師的年齡增大,給他介紹物件的熱心人日益減少,到後來,好像再也沒人給他介紹物件了。他對找物件似乎沒興趣,對數學好像也沒有興趣。除了有幾年熱衷於氣功外,他興趣最濃的是無線電。有空他就擺弄電視機、收錄機。有人把壞了的電視機、收錄機送給他修,要不了多久,他就修好。最初,是熟人、朋友送來的,他沒收費。後來,找他修理的人多了,他不但要修理費,要價還不低。

米老師收費後,我聽到的閑言也多了。有人說米老師修理收錄機,釣魚線,膠布都用上了,只要收錄機能響就行。過幾天,線斷了,膠布掉落,你都得找他,他再撈錢。這時,我家的收錄機也要修理,送給老米修時,我把聽到的閒話告訴他。米老師很憤怒:我宿舍裡是有釣魚線,是為釣魚準備的;也有膠布,手指受傷用得上。我不能老是做義工,付出勞動就該收費。造謠,說廢話,沒良心!

我贊同米老師“付出勞動就該收費”的觀點,給米老師修理費,他死活不肯收,爭執到最後,他說,今天算我幫你忙,將來我也會找你幫忙,到時候算是你還我,好吧。

1996年,我調進了海安中學,跟米老師的聯繫少了。2019年,我在興化,接到的第一個電話竟然是米老師打來的。我想起了他對楊樹和柳樹的說明。他的興趣是如此廣泛,我當即答應:我還欠你修收錄機的工錢呢,等你的雜交大豆成功,我一定寫一篇報導。

《泰州晚報》的文章告訴我,米老師去世了。我沒有想到的是,他終身未娶,是心中有一個人,就是那天傍晚跟他吵嘴的姑娘。

“米”和“美”是不應該混淆的,米老師啊米老師,我應該叫你“美老師”,教師節到了,還欠你修收錄機的錢呢,我還在等你成功的消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