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看到百家春

富岡小鎮因鐵道藝術節而重生。(本報資料照片)
富岡小鎮因鐵道藝術節而重生。(本報資料照片)
桃園富岡是一座古典小鎮。(本報資料照片)
桃園富岡是一座古典小鎮。(本報資料照片)

這是台灣鐵道縱貫線上的一個點、一張臉,這張臉明顯經歷許多滄桑,斑駁的外景,透過我的雙眼,反而將它的美麗呈現,讓人看到歲月把它裝飾成一張古幽古色的容顏。

座落在桃園最南疆的「伯公岡驛」,從1929年現身至今已近百年,期間曾於1955年因應所處地名的變易而改名「富岡車站」。這麼久了,給人年高德劭的感覺,但對我來說卻是多麼生份的一個小驛站,也許因為以前我往來南北二路,所搭乘的大線火車來到這裡都是快馬加鞭而過、所乘坐的客運自動車又沒路過此地、所駕駛的縱貫線省道和國道也沒途經這裡,所以楊梅富岡里是那麼陌生的一張臉,在我一甲子的歲月中彷彿不曾遇見!

直到2020年初夏的「富岡鐵道藝術節」那天,一台已退休的百年蒸氣火車母才重現江湖一天,把一批官員、一列文人、一群民眾、一隊追逐老火車母的鐵道迷和一個好古的文人墨客從中壢拉到富岡,讓我首次見識到在這座古典小鎮的耄耋面孔中,原來已裝置了許多富含創意的現代藝術,點綴著富岡人的日常生活,於是寫下一首詠讚這個村莊和在地鄉親的〈富岡一日〉:「……,眺看火車輾著光陰,一寸寸/駛向輕輕下垂的黃昏//這時,有一枝筆在記事本/寫下:日日悠活談笑村/誘使墨客們紛紛/點頭發論」,文友們一致贊同富岡真是一個純樸且悠閒的談笑村,有人甚至加碼表示,將來退休後,希望能做富岡人。

今年(2022)仲夏,另一台會噴吐黑煙白霧的「CK124」火車母不甘老驥伏櫪吧,台鐵讓牠再現塵寰,把兩年一度的「富岡鐵道藝術節」載回富岡。於是各種表演藝術的隊伍、各色傳統民俗的陣頭與各方來「鬥鬧熱」的人群一起擠滿車站廣場和廣場前的老街頭,在老火車母嘷叫三聲長長長的高音嗚呼後,把懷舊與創新熔鑄在一起的藝術節慶典正式開始。

市府文化局為了豐富並發揚這個藝術節,特由負責承辦的團隊邀集一掛桃園的文學作家也到富岡踩踏一翻,把地景、街影與人情一起抓進眼睛,希望醞釀出可歌可泣、可頌可淒、以及可讚佩可歎息的文字風景。我們一行人和上回一樣,也是「從火車站開始慢吞吞/踩破老街的早晨/沿途掇拾樸實的古早味/有些門面雖經拉皮抹粉/一如那戶巴洛克已重整/也難掩歲月老去的斑痕」,不一樣的是:這回文化局特別聘請生於斯長於斯,也正工於斯食於斯,聞道將來也要老於斯的本地文化人薛常威醫師來為大家導覽伯公岡的身世,讓身為騷人遊客的我們得以真正走入富岡的歷史,看到幾個街角的人生、聽到幾戶人家的故事,揣摹當年從前通、後街到暗巷、窄弄的風花雪月。

在這群結隊而行的筆桿子當中,會「落伍」地走入最古老的富岡角落,並且看出一碟日盤就照亮富岡百家春的人,可能就是我了。

氣候不錯,溫度不熱,好心的陰雲遮住夏天烈日,恰似清風斜來的晚春時節,也許是移情作用的關係,我把自己愉悅的眼神投射在富岡古村的老街上,覺得春天在街上徘徊,家家戶戶也展露春天的臉色,老街區的低空彷彿有一具民俗古琴的浮雕在演奏,平行牽掛在電線桿上的電火線是琴弦,不用懷疑,或許只有我聽見。果然,當我們轉彎路過街角的派出所後,行經幾攤擺在郵局前的路旁小販時,出現一個手持二胡的赤足老人坐在他的菜攤旁招呼我們交關他自種的菜貨,但我們這群文化人意不在逛市場,幾乎都視若無睹的繼續前行,當我走到他面前時,應是對這位絕無僅有的「大廣弦菜販」生起稀罕的好玄而脫口問他一句:

「咁會曉挨百家春?」我一時忘了這裡是客家莊,面對老漢便直覺的用台語發問。

「呼!來!會諾!」二胡老人好像遇到知音那般也用台語欣然回應,同時動手翻翻譜架上的琴譜,說:「先來一條望春風」。

我初以為他聽錯了,或者根本不知〈百家春〉這隻古曲,心想也罷,此刻和風徐來,也契合當下情境,豈知他拉完一葩〈望春風〉後,再往後掀動譜頁,讓我向前湊近的目光大為驚喜的停駐在一頁奇異的簡省字符上,那正是以傳統南北管最原始的符號,又名「上乂譜」的「工乂譜」寫成的〈百家春〉,想不到竟然可以在這個桃園最南疆邊緣的富岡小鎮看到〈百家春〉,而且是三百年多年前的〈百家春〉化做文字後的面目,於是隨著這位赤腳仙翁的大廣弦拉挨出來聲音:「工六乂工六上。轉。上工乂乙士。……」,我開始啟動舌簧,配以古謠的歌詞:「當春芳草地,萬物皆獻媚。為著什麼事 拋了妻 遊遠地 長別離!憶昔別離時,二八少年期……」,遇到忘詞便用哼的,就這樣也哼也唱的在我心裡同情起歌裡的那位獨守空閨的思春少婦!

老翁大概也驚喜竟有這麼一個過路的遊客會和他的二胡老琴共鳴古調,和聲幽情,我看他的弦技拉得有點彆腳,應該是太久沒練,也應該是一直沒人會點這支南管古謠讓他獻技,以致生疏了,但難得遇到知音也就拉得很起勁。看他面露春風的樣子,我心裡同時浮起小學六年級時,在我家屋簷下聽父親拉著大廣弦演奏這支南北管散曲的景象,父親有時還邊挨邊唱「商角宮商角徵。變。徵商宮羽徵。工乂工乂上……」的譜音,我覺得這支從來沒聽過的歌很好聽,等父親拉完時,我好奇的問:「這條歌叫什麼?」父親說是「百家春」,心想歌名也很好聽,從此記住,後來翻找父親收藏的幾本流行歌的歌本,可惜都沒有,然而〈百家春〉起頭的一小段旋律卻已迴盪在我的心坎裡,直到大約十五年後,我的懷舊病發作,從前在鄉間被台灣傳統戲曲浸潤過的心靈突然甦醒,熱烈地想重溫少年記憶,其中關於音樂,我收集了三冊台灣民謠的書,才在當中最大的一本看到附有簡譜和五線譜的〈百家春〉,我依譜哼唱看看,果然就是記憶中的旋律,看它歌詞也很美,便將它練唱學起來。但一想到當年父親的唱腔發音,我想〈百家春〉的歌譜原貌應該不是這樣,然而一首歌既已會唱,何須再計較曲譜長得怎麼樣!不過對它的原始工乂譜仍然存著一絲好奇,只是不想積極以求罷了,沒想到這一天在富岡古村,意外一問,終於看到百家春!

也許就是這段記憶,當我看到二胡老翁時,才會下意識的問起百家春。老翁奏完時,我禮貌地讚譽他一下,並問他可以讓我把百家春拍攝下來嗎,「好啊!」他說,歡欣的讓我把他的身影和那一頁工乂譜收進手機裡。這時,我才發現我真的太落伍──大大落後於同行的隊伍,便趕緊小跑追上去。

午膳時,文化局長希望各位作家能為八月的富岡藝術節貢獻一些文字,於是為了避免書寫的角度與內容有所重疊,文友們各自簡單的攤開自己的心得,這時,當我把〈百家春〉的故事放進大家的耳朵,再把工乂譜的相片擺在大家的眼前時,眾皆咄咄稱奇,自認是生平首見且自知不懂這種聲音密碼的奧義,滿座春城飛花的文化人中,減去我後,似乎也只有曾經敲扣台灣古典雅音門的莊秀美局長差可聽知百家春的一息詠嘆!

嘆惜台灣人的古典雅調如今已幾乎失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