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華阿公才沒玩很大!年近60茶室老闆娘揭不為人知「孤獨老人」哀歌:只是想找人講講話…

「我們萬華的『長輩客』很多是孤苦的,他們不見得沒有兒女,但很常自己一個人在家、會孤單……萬華就是讓社會各個角落的人能有喘息的位子,這種包容可能讓外界感覺更灰暗、好像髒髒老老舊舊都在這,但這裡,其實是個很溫柔的地方……」

2021年5月份台灣面臨新冠肺炎(武漢肺炎)全面擴散、萬華茶室更遭指第一「防疫破口」,5月13日衛福部長陳時中驚天一語「人與人的連結」成熱門話題,媒體狂獵「萬華阿公玩很大」、連續26天從基隆搭火車到萬華茶室的68歲獨居長輩確診者遭封「茶裏王」、鄉民狂虧「茶室阿姨到底有多漂亮可以連去26天」──而在外界各種情色窺探的喧囂背後,是不被理解的茶室小姐獨自感傷,年近60的茶室老闆娘阿水(化名)與諸位萬華居民,便道出不為人知的「老人茶」故事。

「他只是想找人講講話,如果沒有這種地方,一些老人家也不知道去哪……」阿水這樣看那個被諷「茶裏王」的基隆獨居長輩。造訪茶室的老人未必都是弱勢,共通的卻是孤單,裝潢高檔咖啡廳總讓老人格格不入,萬華茶室卻能提供一泡茶200一首歌10元的親民消費、老人交朋友的空間,甚至能有一起吃頓飯、有人關心身體健康那種「家」的感覺──這裡沒有脫衣沒有划酒拳,那些孤獨生命想要的,也只是在被遺落的晚年重新找回真正「人與人的連結」。

「現在很多人老了,都很孤單…」年近60茶室老闆娘看「茶裏王」背後孤獨:很多是兒子白天要上班、老婆死了、沒人關心他…

談起萬華被視為「防疫破口」的輿論,茶室老闆娘阿水聽了就無奈:「這種病也不是我們這裡的人傳出來的,但現在大家都說萬華人怎樣……」年近60的阿水在萬華經營茶室超過10年、客人都是鄰居或是從前住萬華的老人家,2021年5月以前,她也沒想過茶室會一夕淪為人人喊打的「防疫破口」。採訪這天早上阿水依然自主停業中,電話一端那句「盡量問啊反正我現在都沒事做」,聽起來很是哀愁。

20210513-萬華茶室13日起停業三日。(顏麟宇攝)
20210513-萬華茶室13日起停業三日。(顏麟宇攝)

2021年5月以前,誰也沒想過茶室會一夕淪為人人喊打的「防疫破口」、「情色產業」(資料照,非當事茶室/顏麟宇攝)

外界總以為茶室玩多大賺多大,阿水的店開了10多年卻以鄰居、老人家喝茶聊天為主,一泡茶200元可回沖、自己帶茶葉來50元就可以坐,若要唱歌一首10元、小費隨意,營業時間就是白天開店傍晚下課,所謂「小姐」也都是老人家:「我們沒『幼齒』的,其他有越南的大陸的很年輕,我們就一些歐巴桑……」

一泡茶200就可以坐一整天、就像無限時咖啡廳點杯飲料坐整天,像阿水這樣的店家當然不好賺錢,有時一天4桌收入才500多,有時候一整天都沒收入、阿水時常跟姐妹們坐在店裡看電視──儘管如此,在2021年5月份疫情全面爆發前阿水也已做了10多年,她深知這裡對老人家來說是多麼不可或缺。

阿水10多年前本來也不是做茶室,她因為嚴重職業傷害成為被拋棄的勞工、無法再做體力活,無處可走時湊巧成為老闆娘。儘管如今生意慘淡還要付水電房租、卡啦OK機台正版授權月租金,這裡確實接下好幾個像阿水一樣的「歐巴桑」──大姐們年紀大了很難找工作、靠孩子養還要看孩子臉色,茶室不只讓她們得以賺取一天數百的、真正屬於自己的零用錢,還讓年邁的她們再次交到知心好友,姐妹們也偶爾相揪去進香去玩,老小姐一樣可以活得青春。

受到茶室庇蔭的不只小姐還有客人,阿水也是老人家,她很明白茶室給老客人的自在感:「人老了,你要他去咖啡廳他也不要啊!現在要我去咖啡廳坐我也會覺得不好意思啦,一個老人家在那邊跟人家坐,那邊都一群年輕人,我要喝咖啡也是買外帶……」

明亮高檔的咖啡廳總給老人距離感,一群老人泡茶的地方卻是親切感。阿水說從前的艋舺公園是有銅板價投幣卡啦OK唱的,但這空間也隨著時代變遷被禁絕、連在家唱都可能被報警嫌吵,茶室就變成老人僅存的唱歌去處,很常一群老朋友相揪來、男女都有;有些出身萬華的年輕人不願再住萬華、帶著長輩一起搬走,這些長輩也會跑回萬華找阿水問以前鄰居住哪、留下聯絡電話,有時失聯的關係就這樣重新聯繫上了。

最最重要的,是互相陪伴的感覺。2021年5月份爆出的確診案例、連續26天從基隆搭火車到萬華茶室的基隆獨居長輩讓外界驚奇不已「茶室阿姨是有多漂亮」,但阿水深知原因根本不在小姐顏值,人總需要陪伴,這不是個案──

很多客人來萬華,小姐都會問你吃飯沒、高血壓藥有沒有吃,很多是兒子白天要上班、老婆死了、沒人關心他,他就每天來這啊!我有好幾個小孩,也只有最小的會問我『媽媽妳有沒有吃飯啊』,我們很容易變『老孤單』,如果每天關家裡沒出去、沒跟人講話,人會老更快……

老人家不只在茶室找到陪伴與友情、有時一群熟客會揪揪去釣魚,甚至也可能找到大眾以為老年人不能有的愛情。阿水說她不會去管小姐與客人私下往來,有時小姐跟客人聊聊就在一起了、交男女朋友,小姐大多沒丈夫、客人也可能早已失去太太,儘管這樣的關係礙於社會眼光很難帶另一半回家,至少還能在店裡相聚,「這是人之常情,現在很多人老了,都很孤單……」

「我們開這種店,有時對一些老人家有好處的。」雖然如今傳統茶室因外籍年輕小姐比較「敢玩」而式微、經營困難許久、阿水也在疫情打擊下思考是否就此收店不做,她也是這樣撐著撐著做10多年了:「小姐隨便賺幾百也不要緊,有伴嘛,我們這邊互相都有伴。」

大眾誤解萬華「很髒很恐怖都老人」 在地居民道真實人情味:讓社會各個角落的人能有喘息的位子

當今社會的老人家有多孤單,在萬華一做近10年、客群以阿伯為主的餐飲業老闆娘阿月(化名)也很明白。阿月本來不是萬華人、婚後才搬到萬華,過去阿月對萬華的印象就如外地人想像「很髒很恐怖都老人」,她也永遠記得當年公婆怯怯問她「會不會不敢來萬華工作」,但真正生活在萬華,她才明白這是何等溫柔的地方。

2021年5月份台灣疫情爆發、凡是確診阿伯行經萬華就會被遐想「去摸摸茶」,但阿月知道阿伯們會喜歡來萬華是有原因的、會去的地方也不只茶室──所謂「萬華阿伯」不只是萬華人,有許多從外地來的、淡水的桃園的都有,這些老人家特地搭捷運搭火車來萬華不外乎是想找地方坐、想交朋友,一群群阿伯聚落就成了萬華特有風景。

有些阿伯選擇捷運龍山寺站地下街、一杯飲料20元就可以坐下來吹冷氣、經濟能力好一點的可能選咖啡店,有些選擇艋舺公園分成泡茶組、算牌組、下棋組,雖然這些公園裡的外地阿伯常被誤認為街友,阿月說其實在地人都分得清楚:「那氛圍看得出來,滿明顯的。」更進階一點的娛樂是跑去夜市打俄羅斯方塊遊戲機台,阿月笑:「俄羅斯方塊連我看到都很震驚,阿伯超猛的!」

阿月的店正是阿伯雲集處之一、在因疫情自主停業前總是滿滿阿伯,有些阿伯對到眼就圍一圈聊起來、聊了變朋友、變朋友可能去喝咖啡去找其他地方聚聚、可能就去了清茶館,阿月說:「大家可能以為是做情色的,但這邊真的很多清茶館就是單純泡茶唱歌。」

這些阿伯不見得是經濟弱勢、共通之處卻是孤單,很多阿伯有孩子卻總是一個人在家,這時茶室小姐也容易成為陪伴阿伯的人。阿月曾聽聞有些茶室小姐很像做「長照」,有些客人一周給小姐2000元上下,小姐就帶便當給家裡沒煮飯的客人吃、陪看醫生、客人無聊時陪聊電話──外界常會以為茶室等於情色產業,阿月說,阿伯們通常很難有「那種能力」了,他們真正要的是陪伴。

孤苦的老人在萬華找到生活重心,要離去也不容易。例如2021年5月份廣州街夜市店家因疫情多數停業,阿月聽說有店家老闆放不下心、去夜市巡一圈,那老闆也發現有個中風阿伯熟面孔守在熟悉的店門口、勸了一陣才讓他走──儘管大家都知道這些阿伯心裡孤單,這時也只能請他們待在家較安全。

無論去公園、去茶室、去地下街、去咖啡店熱炒店,老人家要的也就是個陪伴,萬華更是他們難以割捨的習慣──雖然「去過萬華」一語在疫情間被渲染得聳動、好像行經萬華就全身有病毒,身為萬華人的阿月深知「去過萬華」不代表在萬華被傳染,真實「去過萬華」的意義,是阿月近10年看見的:「萬華就是讓社會各個角落的人能有喘息的位子,這種包容可能讓外界感覺更灰暗、好像髒髒老老舊舊都在這,但這裡,其實是個很溫柔的地方……」

20210605-疫情下的萬華街頭,民眾抱頭坐於階梯。(顏麟宇攝)
20210605-疫情下的萬華街頭,民眾抱頭坐於階梯。(顏麟宇攝)

來到萬華的這些阿伯不見得是經濟弱勢、共通之處卻是孤單(資料照,非當事人/顏麟宇攝)

著有《做工的人》一書、曾為監工的作家林立青也結識不少會去茶室的工人。在林立青看來,茶室的功能絕不是「性」,而是一個能傾聽人說話的地方──年輕人的休閒可能去酒吧夜店電影院、文青去咖啡廳,藍領工人與老人家的選擇則往往是茶室、百年前碼頭文化的延續,若不是有「小包廂」的特種行業類型,3–500元就可以坐一個下午有人陪聊天。

「大部份男人很無聊、你不會想跟他講超過20分鐘的話,但茶室小姐會願意聽你講你以為的人生道理、聽你聊當兵──她們的專業就是聽你講話,一邊聽還會一邊在旁邊『喔喔你待過陸一特(中華民國陸軍第一特種兵)好厲害喔』、『再講一次釀虎頭蜂酒的故事』!」林立青說。不擅聊天的男人平常講這些才沒人要聽,但在茶室,他們可以找到一片被傾聽的溫柔鄉。

茶室不只接住苦悶的男人、也接住難以在其他行業生存的女性,最常見的可能就是中年失婚或失業的女性。林立青見過的茶室小姐們有些原先是性工作者、也可能原先是基層勞工或家庭主婦,很多只有高中高職學歷、年過40要找工作就選擇極少,去茶室聊天、談話、陪伴便成為可能的工作機會。

如果沒有茶室會變怎樣?林立青很肯定:「這些女性會變得更弱勢,他們在茶室工作至少還可以靠自己人際資本、手機通訊錄叫客人來,但現在完全停掉了,而當他們不被主流社會承認、被封禁,就會墜落下去。」

「現在社會人跟人之間要有這樣的信任是很難的,但我們萬華不知道為什麼可以保有這一塊…」

如今主流媒體狂報萬華茶室多情色,於萬華進行社造的60年老店「涼粉伯」接班人辜凱鈴說,傳統純泡茶唱歌的茶室並不是這樣,特種行業是有小包廂、以較年輕外籍女子為主的「阿公店」為主;由於著名的「萬華茶室文化老街」是各種不同型態店家共存,也導致有不少人會將茶室與「阿公店」混淆,在地居民對茶室的反感可能也大多來自「阿公店」。

從小在廣州街夜市長大的居民阿柳(化名)便是深受特種行業困擾的住戶之一,阿柳說自己從小的家就離茶室、特種行業、賭場就很近,他覺得傳統茶室沒什麼特別的問題,就像年輕人會去Bar喝酒去東區夜店、老人家就去茶室泡茶聊天──但隨著時代變遷、原先在夜市打拚的公寓住戶經濟能力更好選擇搬走、住戶漸漸轉為不同類型的陪侍與特種行業外籍女子,各種困擾就來了。

一開始出現的新鄰居是做特種行業的中國籍女子,阿柳所住公寓的樓梯間開始變調,困擾包括垃圾變多、樓梯間滿是煙蒂、馬桶堵塞請師傅來看發現卡了滿滿樓上沖下來的保險套、小姐帶客人回房間半夜吵架打架、醉客來找小姐就隨地小便,甚至有小姐的情人因為吸毒死在樓梯間──有住戶試著勸導小姐卻變成一次次爭執、一個小姐搬走以後又來一個新的,問題總是平息一陣又再發生、一再循環上演。

隨著更多新移民女性投入特種行業,阿柳住的公寓就更失序、出現「應召站」,煙蒂全面佔領樓梯間,「那些尋芳客還會露出令人作嘔的眼神打量我妹,我很心痛、我家人也很心痛,這裡是我爸媽白手起家的家、這裡曾經住著一群在夜市奮鬥求生存的人們……」儘管阿柳深知這些行為不能跟傳統茶室劃上等號,在合法與非法界線不清的情況下,在地居民、新搬入的居民都深受困擾。

阿柳不否認傳統茶室是萬華文化之一,但他強調:「在地文化的宣揚,需要對在地文化受眾的友善。」如今萬華遭染色,阿柳希望至少對茶室要有規範、能思考與在地居民共存的方式,「產業本身有規範就會有門檻,有門檻就可以汰除掉一些無法支撐門檻的業者,也是產業進步的根本。」

而在萬華60年老店「涼粉伯」接班人辜凱鈴看來,傳統茶室確實已式微好幾年,當年的姐姐已經變阿姨、來消費的客人也都是長輩,去茶室頂多只能摸摸小手、吃瓜子泡茶、唱卡啦OK,客群有限,更廣大的年輕客人是喜歡「幼齒」「敢玩」的──辜凱鈴回到萬華接班那時茶室已經開始沒落了,更多是中國籍、東南亞籍新住民的「阿公店」,很多會做阿公店的外籍女子大部份收入不高還要養小孩、甚至可能是單親,大多只能豁出去「敢玩」賺取更多小費維生,相較之下沒什麼花樣的傳統茶室自然吸引力漸弱、市場被吞掉。

辜凱鈴坦言很多萬華人對茶室觀感不好,當傳統與失序的混在一起,被看到的那一面往往是喝酒醉的、為感情吃醋鬧事的、甚至是喝醉就在店外隨地便溺打架的──雖然大多是客人惹出來的事端,有些人也會想:沒有茶室,就不會有這些人出現了。

雖然如此,辜凱鈴還是看見傳統茶室溫暖的一面,客人會來是因為跟老闆或小姐是好朋友、老闆跟小姐之間的關係也像好姐妹,「他們不只是員工跟老闆的關係,相處像家人、關係很緊密、比較老派──你看現在社會文化,人跟人之間要有這樣的信任是很難的,但我們萬華不知道為什麼可以保有這一塊,這些信任跟互助關係,不知道為什麼就是比其他地方還深……」

20210513-萬華茶室13日起停業三日。(顏麟宇攝)
20210513-萬華茶室13日起停業三日。(顏麟宇攝)

「不管怎麼想抹去、不管時間過多久,大家還是會知道萬華存在這些文化」茶室的下一步怎麼走,在地青年也說出了轉型的意見(資料照,顏麟宇攝)

那該怎麼做,才能讓茶室文化與在地共存呢?辜凱鈴說有些在地年輕人想到的是「轉型」,或許可以轉成復古咖啡廳、復古酒吧,一樣有阿姨陪聊天、阿姨一樣有工作,只待有志之士來實行:「茶室已經是萬華某個文化特色,他有正面部份與負面部份,如果可以截取精華、成為一個外地遊客認識萬華入門方式,就像香港有蘭桂坊,艋舺也會有屬於艋舺特色的酒店文化……文化有他軌跡、凡走過必留下痕跡,不管怎麼想抹去、不管時間過多久,大家還是會知道萬華存在這些文化,你怎麼把文化拿掉呢?」

再回頭問問年近60的茶室老闆娘阿水,怎麼看茶室轉型呢?阿水一秒想:「復古咖啡廳?我覺得消費會變比較貴吧?老人家捨不得花,他們可能情願去龍山寺對面坐……」雖然這麼說,阿水也記得過去萬華茶室也走過奢華路線,進去有包廂大桌子、小姐穿旗袍、客人叫火鍋喝酒像酒家一樣,那也是萬華曾經的歷史,也是有奢華與精緻。

回歸茶室的初始意義,正如辜凱鈴所言:「無論你是怎麼樣的人,你心裡都會希望有個被溫柔對待的管道。」當社會難以承接孤獨的老人與中年失業的女性,萬華茶室就如避風港一般護著這些被遺落的生命,這裡不是為了滿足大眾性幻想的存在,而是撐起孤獨之人的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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