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詩萍》我牽著未來的妻子，在席開十桌的家宴裡，體驗愛情穿梭族群的能量

我是在父親的婚姻，我自己的婚姻上，充分理解了，愛情跨越一些世俗障礙的能量。父親以一介大兵，什麼都沒有，扛著一袋破舊行李，追隨部隊，來到台灣。

他遇到我母親時，當然不會想到那麼遠，什麼會不會反攻大陸，解救大陸同胞什麼的。他應該憑著一種直覺，他要跟這個客家妹在一起了。

哪怕她的家族反對。哪怕他的長官不贊成。哪怕日子應該不好過，很辛苦。

多年後，哦，實在是很多年後，她的長媳，我妻子會寫一本書《管他差幾歲，結了再說》，差不多就表達了類似的，被愛情沖昏頭，或，被愛情激勵出，無比的意志力吧！

父親在母親的堅定意志下，勇敢的結婚了。經過八二三砲戰。回到台灣，在羅東被歐珀颱風震撼（1962年從宜蘭登陸，橫掃北台灣的強颱）。

選擇定居長子的出生地，楊梅。申請一間簡陋眷舍，今後不再搬家了。楊梅埔心，多適合這對患難夫妻啊～丘陵地貌裡的台地，絕不擔心淹水。多適合我父親年輕的妻子啊～

她是一個客家女，本來就熟悉竹林茂密，田埂交錯，陂塘光影，茶園飄香的環境。而且，落腳楊梅埔心，距離母親成長的客家故鄉，不到一小時的車程腳程，想家，就回去。

而父親，則是在南腔北調，五味雜陳的眷村裡，感覺到一股人在異鄉，活出故園的氛圍。父親會發現，村子裡，他家所屬的那個鄰里，廣東人娶了屏東妻子。另一家湖北人，娶了山東姑娘。

對門的湖南人，妻子很害羞，是一位原住民。嗓門大的四川漢子，他的台中妻子吵起架來輸人不輸陣。母親會發現，她根本不用擔心這個陌生的小世界。很快的，她的廚房裡，飄逸出山東大白菜熬大骨湯的香氣。

廣東人的屏東太太，陪她聊天也可以講幾句客家話。兩人一時興起，當晚兩家的餐桌上，同時出現了客家小炒。四川人的妻子，教她怎麼用辣。湖北那一家，把我父親教做的糯米珍珠丸子學了去。

幾個媽媽，在丈夫出門上班後，整理完家務，便各自搬張矮凳子，把當晚要煮的菜，拿出來，邊洗邊清理邊東家長西家短的散聊起來。

母親會發現，這世間有一種苦，是時代給的苦。每個家，都有一段漂泊流離的故事。每個男人，都似乎說不出，道不盡，卻講不清楚，自己的心中感受。

而她們，這些來自四面八方的女人，一旦為人妻子了，卻義無反顧的，捍衛起自己的先生，力撐起一個只能胼手胝足的家。

於是，很快的，每個眷村裡的妻子，不管從哪裡來，她們的手藝都是南腔北調，桌上的菜，都是這家學一招，那家教一手。

於是，就這樣，糙米麵粉，圖個飽餐而已的養兒育女方式，很快的，每個媽媽看著自己的孩子，一個一個竄高，長大了。

廣東人那家，生了六個小孩。頭尾大姐么妹，中間四個男孩。另一家湖北人，兩男兩女。對門的湖南之家，五個男孩。嗓門大的四川人，三個女孩之後，止步了。

我母親，三個男孩之後，不肯止步，她渴望有個女孩，讓她再辛苦，也要每天清晨替她梳理長髮，紮辮子，牽著女孩去買菜。老天不負苦心人，我有了么妹。

我母親也在安定下來後，常常帶著我們，回娘家，看外公外婆，也讓外公外婆，摸摸我們的頭，塞一個小紅包在我們的口袋裡。

我母親的姐妹，我的阿姨們，有的嫁給客家男人，有的嫁給閩南漢子，但也有，跟我母親一樣，嫁給外省二代。管他女婿來自哪裡，客家話說得好不好，陪我外公打四色牌，輸贏通通要包個大紅包給我外公，給我外婆。

再過很多年，我帶著尚未結婚，但已經很穩定交往的女友，我未來的妻子，回到中壢過嶺，那個許家的古厝時，我小時候，四處亂跑的三合院，已經因為分家拆掉了。

我美麗的未來之妻，微笑的，讓我牽著她的手，帶著她，走到屋外，我指著那，說那時三合院繞著那，旁邊一叢一叢竹林。更遠處，一漥陂塘，裡面有幾隻白鵝，個頭高大，還會欺負個頭矮小的孩子。

妻子望著我，眼角笑著，以為我在逗她。

一點也不，我大弟會告訴她，沒錯，那隻白鵝，就盯上他，一路追，追得我弟弟，一路哭叫，惹得大人們，笑得稀里嘩啦。

後來呢？我跟表哥拿著一支竹竿，趕走了那幾隻白鵝。後來呢？有事嗎？沒事。沒事。我們客家人，是嗜吃鵝肉的。沒事。沒事。天地悠悠。歲月悠悠。

我回想往事，總會想到那麼多的人事更迭，那麼多的人際恩怨，最終不是都在藍天白雲，日夜交遞中，淪為淡淡的苦澀嗎？

我的阿姨們，舅舅們，每個家庭，都很厲害的，生下不止兩三個的小孩。

每一年的外公外婆生日，過年團聚，人數日漸的增加。外公外婆，升格了，從爺奶輩，再升格為曾爺奶輩。我的表弟表妹，也陸陸續續結婚生子生女。我的表弟媳，我的表妹夫，不止客家閩南外省，甚至，有了陸配新郎新娘！

家族的族群，地緣，網絡更像一張不斷延伸的意義之網了。

外公有一回生日，全家族幾乎到。算算近百人了。席開要十桌。我帶著未來成為我妻子的女友，在每張桌子前，打招呼。我美麗的未來妻子，很受歡迎。我牽著她。我望向父親母親，他們笑得開懷。

我未來的妻子，不僅將熟悉我的大家族，也必將帶著我，回去宜蘭，去熟悉她的，她父母親的，一整個大家族。從「開蘭第一人」吳沙攀山越嶺，進入蘭陽平原起的，另一個家族故事。

我父親一個人，飄零到台灣時，不會知道，飄萍落腳處，蓮花處處，繁花似錦，又是幾個家族，一堆人馬的嘶鳴了。

管他差幾歲，管他未來風如何，雨如何，愛了，就別怕！

作者為知名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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