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ahoo奇摩新聞 蔡詩萍／花甲美魔男之歪批紅樓夢之十七
<寂寞人讀寂寞書：邊讀紅樓邊遙念周夢蝶的《不負如來不負卿》>
人，儘管可以博覽群書，但不同氣質的人，卻一定有對其胃口的鍾情所好！
於是，我深信，寂寞人讀寂寞書。
亦唯有寂寞之人，讀得懂寂寞書寫的書。譬如，「周公」周夢蝶，讀了曹雪芹的《石頭記》。讀了，且懂了。於耄耋之年，撐起清癯之軀，且一字一句，寫下了一百二十回《石頭記》初探，《不負如來不負卿》！一回一點評，字字是他個人，交疊曹雪芹的孤寂，編織成的註腳。寂寞人懂寂寞書。
周夢蝶的寂寞，是大時代喧囂注定的寂寞。
周夢蝶的寂寞，是他心中有一座「失樂園」，不在此岸，卻也不會在赤色洪流的彼岸。只能在他的心底，在他編織的記憶與文字構築的想像力裡。那是一座「孤獨國」。他是國主，他是孤獨者。他有千迴百轉，難以訴盡的悲涼。
在他人生第一本詩集，《孤獨國》的扉頁上，當時還算年輕的他，引用奈都夫人的句子：以詩的悲哀征服生命的悲哀。
終其一生，周夢蝶無疑是以「詩的悲哀」在征服「生命的悲哀」！終其一生。
寂寞的人讀寂寞書。寂寞是一種處境，然能甘於寂寞願甘於寂寞，則必屬大智慧。看盡人世滄桑，浮華虛幻，而後，有了甘於寂寞的，雍容的智慧。
所以，周夢蝶是懂曹雪芹的。
曹雪芹無疑是為了謀生，而有動筆寫章回小說的念頭。對一位曾經幾代繁華的仕宦子弟而言，淪落到鬻文、鬻畫為生，豈不寂寞！
他的年代，清朝極盛之時。民間社會的動能強大，有錢人的娛樂固然奢華，一般民眾的文化需求亦有市場。《石頭記》自問世後，銷路極好。曹雪芹當然沒有因此而致富，不過，出版商確實付他錢等他的書稿。付錢，讓他可以暫時持家。付錢，使他可以短期出入酒肆，暫忘現實的壓力。這對一位曾經闊綽的貴公子，豈不寂寞！
然而，曹雪芹也沒有成為一再暢銷的作家，這本《石頭記》，他甚至「可能」沒有寫完！不過，他卻以這本嘔心瀝血之作，站穩了中國古代小說第一把交椅！震古而鑠今，一代一代紅迷代代，歷久不衰！
他之所以不能寫完，或沒有其他作品，原因也只有一個：這既是嘔心且瀝血之作，他如何能一而再，再而三的，承受寫作過程中，往事歷歷之揪心，現實處境之催迫的，兩面夾擊呢！
他故布疑陣，偏要說這是一部「滿紙荒唐言」，卻又不甘心我們輕視它，於是要留下伏筆「一把心酸淚」！
顯然，荒唐言是幌子，心酸淚才屬真心話。曹雪芹心酸什麼呢？
人情薄如紙，世事變如風，落魄街市的他，必然在醮筆潤墨之際，想著「世事漫隨流水，想來一夢浮生。」常常醉倒的他，多多少少，也會有「醉鄉路穩宜頻到，此外不堪行」的放棄吧！但，他還是遠比李後主自在啊！李後主被圈在禁區內，只能「往事不堪回首月明中」，而曹雪芹他，則有自己的醉臥街頭的自由，鬻畫鬻文，在繁華闌珊的盡頭，體悟自己人生的一把把心酸淚。相較之，李後主在宋家天下的監控下，生不如死，連寫幾首感懷故國的詞，都要飽受猜疑，最後死在牽機毒酒的痛苦裡。
曹雪芹半生飄零，愁苦困頓，但還能「五易其稿」，寫成至少八十回的《石頭記》！顯然在一介平民與亡國之君之間，對一位敏感，細膩的而能寫的作家而言，曹雪芹幸運於李後主！
但，他們畢竟都是王國維眼裡「以血書者」的真性情文學。寂寞人寫寂寞書。寂寞人解寂寞文。
然而，心酸終究是心酸。
在飢貧交迫，日日為稻梁謀的困窘下，曹雪芹把他所知道的，所經歷的，所思索的，關於紅樓一夢的故事，高度的藝術化提煉，讓不同的人，在不同的角色上，各司其職，各如其命，彼此交織成一連串的命運五線譜，在曹雪芹的編譜下，時而低語，時而喧囂，時而昂揚，時而沉落。
心酸的曹雪芹，顯然是「有態度的」。
他對一個家族的起落，有著「物必蟲生而自腐」的痛心。他對紅顏女子的聰慧嫻雅，有著遠遠超過時代眼光的視野。他對傳統儒家僵滯的齊家治國理念，有著徹底揚棄的決心。他對人生在世終不免歸於虛幻，有著靈敏透徹的醒悟。
「滿紙荒唐言」不過是諷刺了在正經八百的年代裡，他編織的「失樂園」啟示錄，勢必被當成暢銷書的尷尬！
「一把心酸淚」則娓娓道出他內心淌血的筆筆字字，無一不是他撫今追昔，紀念每一個他雕琢出的人物，是如何的活過，又消逝的，迷幻世界！
曹雪芹構築的《紅樓夢》，是現實人生裡，不可能失而復得的往昔。唯有記憶使之永恆。
周夢蝶做主的《孤獨國》，是只能擁有此岸，而遙望彼岸的無盡嘆息。唯有化之於詩句，孤獨便成了形而上的意境。
喝了酒的，醮墨潤筆寫《石頭記》的曹雪芹。禪坐街頭，擺攤賣書閉目凝想《孤獨國》的周夢蝶。
他們都是讀得懂千古寂寞的著書人。唯其如此啊～
寂寞人讀寂寞書。周夢蝶為曹雪芹寫下《石頭記》百二十回初探，《不負如來不負卿》。
從此，曹雪芹有了渡海來台的《孤獨國》主人周夢蝶做他的寂寞解人！而，什麼是千古寂寞？
周夢蝶曾經如此詮釋，於他<川端橋夜坐>的詩裡：「某年月日某某曾披戴一天風露於此悄然獨坐」
哦，誰能作證？除卻這無言的橋水？而橋有一天會傾拆，水流悠悠，後者從不理會前者的幽咽⋯⋯
人事有傾頹，天道恆永久。但人卻是多情種子，怎不寂寞，怎不仰天，痴笑！寂寞人讀寂寞書。
因為這樣，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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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為知名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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