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鵰

每天一個人到森林裡遊蕩,沒有目的地。

吉普車駛過乾涸的小溪,出現一條破落荒徑,顯然人跡久不至,落葉腐木覆蓋,路面中央裂成深溝。目視判斷,車身勉強可以進入,但是不能迴轉。如果是條死路,前面又沒有空地,就會無法回頭。

但是,說不定這條路的盡頭是一條大路,大路說不定又通往公路呢?真是死路回不了頭,就練習一路倒車吧?

停在路口遲疑了一會兒,還是決定冒個險,進入。

緩緩行駛,按下車窗,周遭寂靜,腐葉潮濕的氣味瀰漫,是森林最原始的氣息。路面殘破,青草從裂縫怒長。大樹上纏繞的手臂粗的老藤從空中垂掛,鞦韆一樣橫過小徑,把車子直接駛入樹叢避過,再回到小徑,輾過一地的石塊和斷枝殘根,汽車震動得厲害。

慢行中,突然啪啦啪啦,一隻巨大的鳥從右邊草叢振翅竄起,越過車窗。嚇一跳,煞車。

是一隻猛禽,雙翅展開簡直比我的車頭還大,腳爪抓著一條長長的帶子,也可能是一條人的褲子;是不是褲子太重了,猛禽在我驚嚇的眼前突然放鬆了腳爪,飛進左前方的樹林,停在一根高高的樹枝上不動,俯瞰我。

她又圓又大的鷹眼注視我。

我上半身伸出車窗,仰頭注視她。

猛禽全身黑褐色,頭上黑色的羽冠很像用髮油往後腦梳過去的《花樣年華》電影裡的髮型,尾端綴著白點,一派出席正式宴會的架勢。整個臉卻是鮮豔的黃色,包括「眼白」都是強烈的鮮黃,而眼睛中心的眼瞳深黑,凸顯出她圓睜睜的注視有子彈發射似的銳利。

在車窗前丟下東西的那一瞬間,清晰看見她巨大有力的腳爪,是和她的臉同樣鮮豔的黃色,腳爪頂端有黑色的尖銳「鐵鉤」。展翅時,兩片翅膀的末端如花瓣綻開,雙翼和尾巴還以幾道白色做為燕尾服黑羽毛的「滾邊」。

在無聲的片刻對望中,我簡直無法動彈。

這隻猛禽的美──色彩的對比與層次、線條的精密和複雜,我哪裡需要美術館呢?她此刻站立在一株苦楝樹上凝視我,那眼神的認真專注、那姿態的自信霸氣,那一瞬之間把大地所有的恢弘和深奧都展示了的無言,我的眼眶溼了。

從前只是隨意瀏覽不去細讀的瑣碎新聞,突然之間彷彿「醒」了過來:大冠鷲被捕獸夾夾死、大冠鷲被高速車撞殘、大冠鷲被人剪斷腳爪、大冠鷲撞到無人機斷翅斷腳……

是的,她就是大冠鷲,蛇鵰。

定下神來,回頭看那丟在地上的褲子。

哪裡是褲子啊。

一條蛇,一公尺長,身體比我的手臂粗。這麼粗、這麼長,通體黑,割草的工人告訴我,應該是無毒的南蛇。

不敢動。等候片刻,確定那蛇真的完全靜止,才下車。

對蛇的恐懼使我渾身不適,勉強一小步、一小步靠近,止步在一公尺外,不敢再進。

無法知道這蛇究竟有多長,因為,蛇的整個頭都被吃掉了,一團的血肉模糊;或者不只是頭,而是包括頭的半個上半身。

大冠鷲停在高枝上,盯著我的一舉一動。

她顯然在等我離開,好飛下來打包食物,帶回去給她的孩子吃。

恐懼。我恐懼蛇。恐懼到小學課本裡凡是有蛇類圖片的全都會被我撕掉;恐懼到不敢聽人說到「蛇」這個字,因為當晚就會做惡夢;恐懼到看見蚯蚓或者一條繩子心裡就發慌、不舒服。

但是此刻站在這條死蛇旁,我名為「恐懼」的那個情緒,突然變得無所適從起來。

這條蛇,應該是在草叢裡覓食,被蛇鵰發現,俯衝下來攻擊慘死。這是大自然裡弱肉強食的規則,我此刻恐懼的對象,是一個食物鏈裡的弱者。蛇會吃青蛙,但是此時此刻我的目睹,她是那喪了命的弱者。

對一個被殘害的「弱者」恐懼,我的恐懼,究竟是什麼呢?大冠鷲叼蛇,把蛇丟在我眼前,在告訴我什麼呢?

回到車內,小心地避過蛇屍,繼續駛入荒野。

野徑的盡頭果然出現一條稍微寬敞的小路,兩邊仍是雜木交錯,杳無人跡。長蛇血肉模糊的景象仍在我腦裡盤旋,心中卻充滿一種沉重的、感恩的情緒。沉重,因為知道這個地球已經不堪負荷,洪水滅村、大火焚山、瘟疫蔓延,末日的實境觸目驚心之外,人類的步步擴張、節節逼近,使得野生動物已經無處可退,而我自己,就屬於那節節逼近、壓迫的一方。

感恩,則是因為此時此刻,我的周遭竟然還有叢林野澤,還有荒溪亂石,還有猛禽大蛇,讓我知道,我這個大腦發達、肢體軟弱但征服慾望無限的靈長類動物,和大自然最初始的臍帶,似乎並沒有完全斷裂。

突然聽見激烈犬吠。七八隻餓得眼睛發射綠光的遊蕩狗,有的已經瘦到露出一排一排突出的肋骨,正包圍著一隻落單的、瘦小的、驚恐無比的白鼻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