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蘋果》的窒息、香港的陷落

編按:香港《蘋果日報》在6月24日緊急停刊,震驚國際社會,相關效應持續擴大。港蘋的窒息指向香港的陷落?本篇作者、曾任香港《端傳媒》評論總監的曾柏文,以此篇重磅評論,帶讀者看見港蘋殞落背後的時代意義。

2021年6月24日,香港《蘋果日報》印行最後一期報紙,結束其在香港長達26年又4天的歷史。

最後一份頭版,以「港人雨中痛別,我哋撐蘋果」為標題,刊出前夜從香港將軍澳蘋果日報總部窗台拍攝,外頭人行道上湧現支持者的半版照片。照片中人們在街頭用手機織出一片燈海,呼喊感謝,替《蘋果》送行。

《蘋果》網站則早一步在6月23日11:59分停止服務。過往的報導文章、分析評論、見證香港歷史的無數照片,瞬時從網路消失。

或因預見這一刻,早幾天在臉書等社群網站上,掀起一波名為「蘋果照妖鏡」的潮流,許多人紛紛翻出過去自己曾被蘋果刊登的照片,先一步下載轉到社群網站。在「笑當年」的戲謔自嘲背後,是一種各自搶救珍貴記憶的無奈倉忙。

看似嘉年華式的告別緬懷,底層透露一種深刻悲傷:憤怒已無用、記憶將抹滅,只能相濡以沫於此刻。

《蘋果》殞落的三重衝擊

七天前的6月17日清晨,警方國安處忽然以涉嫌違反《香港國安法》第29條 「串謀勾結外國或境外勢力,危害國家安全」為由,拘捕五名蘋果日報高層。隨後港府派出500多名員警,大舉搜查蘋果日報大樓,查扣電腦主機與硬碟。

與此同時,香港保安局局長根據港區國安法第43條實施細則,凍結蘋果三間公司共計約1800萬港元的財產。營運資金斷流,加以不可測的觸法風險,最終導致董事會停刊的決定。

香港《蘋果》停刊雖然震撼,卻也非無預兆。早在去年6月通過極具爭議的香港《國安法》,以及在8月10日藉此港府拘捕壹傳媒創辦人黎智英時,就有不少人對蘋果停刊的命運有所預期。

畢竟《蘋果》自創刊以來,雖在新聞娛樂化的小報風格存在爭議,但也同時樹立「不畏強權」的強悍形象,替港媒打開更寬闊的制衡權貴的可能。意識形態上,《蘋果》更是長期堅持自由民主,勇於直言批判北京與港府的威權作為,不免成為中共眼中釘。

香港《蘋果日報》最後一期報紙。達志影像
香港《蘋果日報》最後一期報紙。達志影像

香港《蘋果日報》最後一期報紙。達志影像

正因如此,《蘋果》的殞落,重創了香港的新聞與言論自由,大幅限縮在香港「無懼於言」的空間。過去許多受害者、吹哨者敢找《蘋果》爆料,一些評論人願為《蘋果》撰稿,是出於相信蘋果敢刊敢報;當蘋果消失後,這些找不到適合渠道的聲音,也難免消失。

社會的言論光譜,其實共構成互相依存的生態系。如果最激進敢言的聲音消失,原本相對溫和的批判建言就可能在當權者眼中顯得刺眼。若連溫和批判都剷除,那是否連「沈默」不表忠都會是有異心?回看前幾年中國大陸媒體、學術機構紛紛表態「姓黨」的風潮,這種擔心並非多餘。

其次,《蘋果》官網內容的下架,更是一大片香港公共記憶的抹除。多少歷史見證,多少獨有的分析觀點,從過去方便搜索、連結的網上資源,退縮到可能某些圖書館才有採購的研究資料庫?

而當下最怵目驚心,是港府清剿行動造成的恐懼蔓延,帶來的寒蟬效應。有蘋果員工坦言,過去一週港警的行動,迅速造成公司內部人人自危的氛圍。蘋果記者不知道是否哪天也會被警方登門盤查,要求為同事「犯行」舉證;不知道自身是否會被檢控,被拘捕。而6月23日筆名李平的蘋果主筆楊清奇被捕,更讓編輯擔心查扣的硬碟資料,是否會導致其他筆名作者的真實身份被揭露掌握。

《蘋果》在政治壓力下停刊,瞬時造成香港「言論限縮、記憶抹除,與恐懼蔓延」三重衝擊。許多人記憶中,過去讓香港綻放文化光彩的自由氣息,已不復存。

香港的陷落(Fall of Hong Kong)

而就在港府拘捕行動前一天的6月16日,英國《衛報》(Guardian)才以〈從擁擠的街到靜默:紀錄香港的陷落〉(From Packed Street to Silence: Documenting the Fall of Hong Kong)為題,刊出香港攝影記者左力丰(Laurel Chor)對過去兩年香港變遷的回顧。

該文從2019年6月9日香港百萬人上街遊行寫起,回顧《逃犯條例》引起的「反送中」抗爭浪潮,如何遭遇到警方的強勢鎮壓、拘捕。作者也談到,2020年6月底在爭議中通過的港版《國安法》,以及2021年1月依該法對香港民主派人士的大拘捕,又如何震攝香港社會,如何讓許多人因恐懼而噤聲。

而由於《國安法》的震攝,加上新冠疫情爆發,香港街頭趨於沈寂。許多支持民主抗爭的香港人,只能在海外重逢相聚,齊唱那些在故鄉已成禁忌的歌。

港版國安法生效後的最大規模逮捕行動。達志影像
港版國安法生效後的最大規模逮捕行動。達志影像

港版國安法生效後的最大規模逮捕行動。達志影像

這篇文章標題中「香港的陷落」(fall of Hong Kong)一詞,在過去在英文文獻中,多是指1941年12月,駐港英軍遭到日軍擊潰,被迫在聖誕節當天投降的那場戰役。該次戰敗,開啟了港人常稱為「三年零八個月」,充滿脅迫、虐待與屈辱的日軍佔領期;其更是大英帝國自1791年以來首次再失去殖民地,重創了英軍在亞洲的威信,也成為大英帝國從極盛走向衰敗的關鍵轉折。因此,該詞不只牽動香港的傷痕,更是英國的屈辱。

我唯一讀過該詞的另一種意義,是在前亞洲週刊特派員羅伯蒂(Mark Roberti)在1994年出版 《香港的陷落:中國的勝利與不列顛的背叛》(The Fall of Hong Kong: China's Triumph and Britain's Betrayal);這次指的自是1997年的香港回歸。而隨著最近香港局勢發展,也越來越多人重新去檢討當年英國政府的決策過程。

從1941年算起的80週年,再次看到英國媒體以「香港的陷落」下標。文章內容是詮釋香港現況,但在熟悉香港歷史的讀者眼中,又不免與香港的歷史傷痕、英國的虧欠與責任,嗡嗡共鳴。

而就在文章刊出次日,在政治壓力制約下的香港公民社會,又多了一次大規模的崩落。

國際社會的理念與現實

2020年5月,北京正在強推港版《國安法》時,末代港督彭定康(Chris Patten)曾疾聲重申,英國作為香港的前殖民主、中英協約的簽署方,有責任為香港站出來。

但同時,英國皇家國際事務研究所(Chatnam House)也刊出專文指出,在香港回歸二十多年後,英國不再是能影響香港的主要角色;近年英政府對香港現況的因應,也一直欠缺策略方向。

回看歷史,是英帝國對亞洲殖民貿易的擴張,賦予香港崛起璀璨的機遇;是英國在治理哲學上的寬容,替戰後香港打開自由的空間。但當戰後殖民秩序漸次崩解,遠在八個時區外的倫敦,實無力量繼續替香港撐起這「借來的時間」。

這兩天《蘋果》停刊的消息傳出,國際特赦組織(International Amnesty)稱其為「香港媒體最黑暗的一日」;無國界記者組織(RSF)則指《蘋果》「窒息而死」會造成香港媒體的寒蟬效應。

香港反送中運動。陳之俊攝
香港反送中運動。陳之俊攝

香港反送中運動。陳之俊攝

英國沒有缺席,外相拉布(Dominic Raab)譴責港府強迫蘋果日報停止營運,稱其「對香港言論自由是一記令人心寒的打擊。」美國國務院發言人普萊斯(Ned Price)也正色呼籲,港府應停止扼殺媒體自由和限制言論自由,並指相關舉動會破壞香港的民主制度,並損及香港作為國際商業中心的地位。

國際上不缺各種聲援表態;但面對北京政府的強勢作為,再多聲援表態也顯得蒼白。

就在前天,聯合國的人權理事會議上,加拿大駐聯合國大使諾頓(Leslie Norton)代表 40 餘國發表聲明,針對備受矚目的新疆人權問題,敦促中國盡快允許聯合國獨立調查團進行「有意義、不受限制的」調查。連署者包括歐盟各國、美國、紐澳、日本與以色列等大多數已開發國。

然而中國外交部指出,另有以白羅斯為首等 65 個國家,聯合聲明指外國不應干預中國內政,作為反制。

前者聲明,代表的是第一世界的經濟先進國,基於共享價值,透過國際治理平台消弭人權迫害的努力。後者反映中華人民共和國以其政經實力,動員二、三世界友邦護航,以當代西伐利亞(Westphalian)國關體系中的「主權不受侵犯」原則,鞏固其對領土內事務的全權支配。

前者體現了國際關係中自由主義、建構主義的理想;後者則證成,即便在歷經全球化洗禮的當代,現實主義聚焦的地緣權力結構,仍有不可輕忽的力量。

這也是回歸後的香港,得面對的現實。

本文轉載自遠見雜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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