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拿了橡皮筋?

雲遊浮生 圖/黛安
雲遊浮生 圖/黛安

媽媽皺著眉,往座椅下的地板四處張望。

「昨天晚上綁盒子的一條橡皮筋不知彈到哪裡去了,我到處都找不到。」她指的是哥哥買回來的花生糖塑膠盒外套住的那一條。因為不見了,她只好拿另一個東西壓住盒蓋。我說我來拿紙拖把將飯廳地面拖乾淨,順便幫她找那神祕失蹤的橡皮筋。

剛剛進門時,問媽媽早餐吃了什麼,她說昨日吃剩的三明治和豆漿。我打開冰箱查看,包在透明袋子裡吃一半的麵包露出紅豆泥,是還想留給喜好這種內餡的爸爸嗎?開了罐卻沒喝完的愛之味牛奶花生,是否仍捨不得讓愛的滋味消失殆盡?碗公裡裝著半碗我好幾天前煮的皮蛋瘦肉粥,哥哥前日買的便當裡還剩三分之二的白飯、一根雞腿和些許菜色,姐姐不知多久前煮的三兩碟菜用保鮮膜包起一層疊一層,弟弟上禮拜買回來的麝香葡萄給塞到了冷藏庫底層,打開一看表面有點起皺了。而媽媽數月前為爸爸製作的醃黃瓜,一整瓶靜靜地躲在角落,不知自己再也沒機會聽到男主人對它的讚美。

「現在吃什麼都沒味道,都不想煮了,」媽媽喃喃。爸爸數個月前離世,媽媽卻比較像是在偌大房子裡的遊魂,輕飄飄的步伐拖著沉重的心情在臥房、餐廳、客廳間移動,進食只為了維持身體基本所需,情緒更像是天邊大片的烏雲般陰鬱幽暗,等到水氣足夠了,嘩啦啦就下起雨來。

我邊低頭將紙拖把伸進飯桌的柱腳下面,邊念道:「一定是被爸爸藏起來了,他每次都把妳的東西亂動,害妳找不到。」就像以前他們兩人有爭論時,我總是站在媽媽這一邊,故意把責任推給爸爸。

退休之後,爸爸的時間多出一大把,經常幫忙整理家務,收拾雜物、洗碗洗菜、整理報紙,意在分擔媽媽的辛苦,卻往往被視為不尊重她的意願,沒先詢問就亂動她的東西。

「我放在早餐台的一個小盒子,你把它拿去哪裡了?」媽媽杏眼圓睜,質問爸爸。他說,因為看它擱置那裏很久沒動,所以收進旁邊的抽屜去了。

過一陣子,媽媽又皺起眉頭:「我昨天要看的副刊被你回收了嗎?」爸爸解釋因為看到一大疊報紙堆在櫃子上都沒翻動,所以順手清理掉,沒注意到媽媽還沒閱讀的那一分。媽媽找不到的信件或家用帳單,常常怪罪給爸爸。他多半承認是因為看完覺得沒必要保留就撕掉丟進垃圾桶。媽媽保留著每一封婚前爸爸寫給她的情書,「可是他竟然把我寫給他的信通通丟掉,」她不只一次抱怨。呦,都已經結婚了,還留著做甚麼?爸爸如此辯駁。兩人有時因為這種小齟齬鬧得不愉快,經常回娘家探望的我,必須扮演判官腳色。

爸爸數度私下提醒我,媽媽失眠情況嚴重,所以白天情緒較差,記憶力也變弱,我們要多多體諒關心她。「她如果怪我,妳就配合沒關係,我沒關係的。」這分寬厚疼惜之情令我汗顏。沒有目睹媽媽年輕時在婆家經歷的痛苦,沒法子像爸爸那樣懷有愧疚而百般容忍;母女意見不合時,我總是據理力爭,直到她氣呼呼而我淚汪汪。

在我看來體貼窩心的爸爸,卻在媽媽眼中霸道十足,很多事情沒跟她商量就自行決定,完全不顧她的感受,新婚時期把她獨自丟在鄉下老家,自己北上努力賺錢,當個孝順的兒子供養父母,這段經歷在媽媽心頭深深刻鑿,傷痕難以痊癒;這一次他再度狠心撒手離她而去,更是將舊傷用力撕開後再掄斧重劈,斑斑血淚重創她的心靈。

追思禮拜後的傍晚回到家,將爸爸的遺照迎回家裡放在客廳,媽媽為他開了天花板的燈,鵝黃色的光線從上方打下來,燈暈環繞著爸爸五官明顯的帥氣臉龐,那熟悉的笑容愈發溫暖,紅潤的皮膚透出光澤,宛如他隨時可以脫框而出,回到我們身邊。

晚餐桌上擺滿了嫂嫂和弟媳準備的菜色。媽媽突然厲聲問:「是誰把客廳的燈關掉了?」大家面面相覷,沒人承認,但見弟弟低下了頭。

我趕緊打圓場:「一定是爸爸,他看我們都在飯廳,覺得沒必要開客廳的燈。」姊姊也接口:「對呀,爸爸一向節省,不想浪費電。」

媽媽沒再吭聲,扶著椅背,蹣跚走到爸爸昔日的位子旁邊,緩緩坐下。以往都是爸爸第一個上桌,媽媽坐他左側,他會等媽媽從廚房端出最後一道熱菜、端坐下來之後才開動,將第一口菜先夾到她的碗內。「哎呦,不要幫我夾啦,你怎麼知道我想先吃什麼?」媽媽多半會皺著眉頭把菜再放回盤子裡。

這一次,她夾了一塊紅燒肉,拿著筷子的手顫巍巍,輕輕放在爸爸那盛滿白飯的碗裡,語帶哽咽:「這是你最愛吃的喔!」不用徵詢爸爸的意見,六十四年的相處讓她熟知爸爸的喜好,每日洗手作羹湯都是為了讓他享用營養美味的家常料理,尤其在這幾年爸爸的抗癌期間,媽媽更是費盡心思變換菜色來讓他提振食慾。誰料再是精湛廚藝煮出的珍饈也無法讓爸爸的身體吸收,到最後仍敗給加護病房裡粉末沖泡的鼻胃管灌食。

媽媽拿起爸爸位子上的玻璃杯,幫他倒了半杯啤酒,要他陪著一起喝。罹病之後,爸爸自我節制再加上媽媽不鼓勵,從此遠離酒精。但是他半年前偶爾拿起媽媽的杯子啜飲一口,眼睛發亮,大讚人間美味。

早知道他這麼快走,我就讓他喝個過癮了呀!媽媽深深嘆口氣。醫生早就說過飲食毫無禁忌,「能享用就盡量享用吧!」他那意味深長的神情歷歷在目,頗有末日將近何不肆意享受人生之意,讓一旁陪診的我聽了不禁打個寒顫。生命旅程終有盡頭,偏偏我們不願相信爸爸會走得如此快,是不是因為這樣,很多事我們都沒能好好珍惜、沒能來得及做?

我把飯廳地面整個拖了一遍還是找不到,有點喪氣,橡皮圈宛如捉迷藏般躲進找不到的角落。「八成又是爸爸把它藏起來了……」我嘟噥著,現在真的什麼事都可以怪在爸爸頭上了。

腦袋像是被人擺動一般,媽媽突然轉向身邊的椅子,瞄向坐墊,拎起一條黃色橡皮圈。咦,怎麼會跑到這裡來?

喔,一定是爸爸在抗議說他沒有拿,我眼睛一亮,「媽,妳看,爸爸沒離開,就在我們身邊耶!」

她黯淡多時的臉上,像是被雲霧長期遮蔽的太陽,瞬間透出一絲閃閃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