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我們的電影神話》:在香港、星馬不算大賣座的《梁山伯與祝英台》,為何在台灣「失控」成為現象級文化指標?

文:沈欣柏

1963年4月24日,《梁山伯與祝英台》(後簡稱「梁祝」)首映於台北,原訂於兩週後下檔,卻因票房踴躍、觀影熱烈,下檔日期一延再延,原本6/19公告下檔,但6/20就馬上改口「鐵定再延兩天」、6/22則是「鐵定也無奈,只得再延兩天」,6/23又推翻前言「最後機會最後一天」、直至6/24才「真正最後一天決不再延了」終於正式下檔。

整個《梁祝》上映的檔期盛大如「十八相送」一般,共62天的上映時間,空前絕後。除此之外,《梁祝》還在台灣電影史上締造了許多不朽的紀錄:台北狂人城、上映不到一週便突破票房120萬新台幣、更有人至電影院「朝聖」十數甚至數十次等。各種令人嘆為觀止的觀影「異」象,這一股《梁祝》旋風,吹得又長又久。

然而,引起這股旋風的原因,是《梁祝》這部電影本身嗎?其實不然,在首映於台灣前,《梁祝》早已於香港、星馬地區上映,其票房表現不差,但不若台灣如此「失控」;換言之,《梁祝》在香港、星馬等地不是一部大賣座的電影,但卻在台灣「大賣座」,並影響了後續的台灣電影版圖、電影產業與大眾流行文化,讓《梁祝》從「爆棚的賣座強片」,搖身一變成「現象級的文化指標」,將其說為台灣電影史上的「神話」,並不過火。

因此,若只單就《梁祝》作品本身來解釋這則神話,肯定是不夠的。

《我們的電影神話:梁山伯與祝英台》(後簡稱「我們的電影神話」)便是企圖廓清《梁祝》旋風前因後果的一本研究專著。整個《梁祝》旋風問題的核心,其實,就如同作者陳煒智(以下簡稱「煒智」)在書中的提問:

「為什麼是這部電影?為什麼在這個時間點?為什麼會形成如此驚人的結果?」

有些研究者企圖以「政治」與「藝術」觀點,嘗試分析如此「電影神話」誕生的原因,各有擅場;然而,《梁祝》的現象並無法單以文本的剝解、比較、萃取,甚或是擺入社會性與政治性背景的角度來審視解讀。

上述見解並無不妥,然而在這些自成一體的論述中,卻無法含納整起《梁祝》事件的所有細節,或有漏洞,或有未盡之處,總讓讀者撫掌連呼可惜;在此,我們面臨一個更嚴肅的議題:該如何建構「電影史」?以什麼視角建構「電影史」才為較妥當的方式?

在《我們的電影神話》中,煒智使用了更宏觀的視角來看待這起《梁祝》神話——「產業」。

電影,是門龐大的產業,背後有無數工作者支撐與運作,而電影作品在票房上的攻防,其實正等同商場上的攻防;此點亦影響了電影作品製作的規劃,宣傳的策略——煒智認為,將《梁祝》擺入華語電影產業布局的大視野底下審視,才是解構此起「電影神話」的關鍵。這起神話,是盤古開天闢地那一則,不僅改寫了台灣電影史,更改變了華語電影產業的商業佈局。

建構電影史:電影是一門團隊合作的藝術

相對於文學、繪畫、雕塑等藝術,電影跟這些藝術最大的不同,是為「團隊合作的藝術」;這點特質,將影響對電影作品的解讀。

以往的文學史或藝術史,大多以作品、作家或時間作為節點,企圖以一條線貫串這些節點成珠串,就此形成一套論述;然而,如同米蘭昆德拉(Milan Kundera)所質疑者,這珠串上其實瑕疵甚多:

大家都在談文學史,大家都很確定自己知道文學史是怎麼回事,可是具體來說,文學史在共同的記憶裡到底是什麼?那是一塊由片片段段的形象拼湊而成的百衲被,在純粹偶然的情況下,千千萬萬的讀者,每個人都為自己拼上一塊。(《相遇》)

昆德拉在此勾勒出傳統文學史的弊病:若文學史以文本解析、藝術解構的方式(「形象」)來建構,將會是集各種主觀之大成,或許扞格,或許合流,然那一片由無數論述、批評、辨析開展出的園地肯定有其漏洞,任人穿戳、嘲笑;為甚麼是這位作者占得一席之地,何以此作品並未納入歷史之流。最終,這片園地仍是一片凌亂,莫衷一是。

以上述眼光來檢驗電影史,也可得到類似的啟發:若是以意象、文本解構來大肆建構電影史,也只是得到一方各人拼貼的拼布被子,或敝帚自珍,或棄如敝屣,總之,這樣建構而出的電影史只能成一家之言,不足以凝聚眾人的共識;至此,「電影史該如何建構」這個問題,並非表面看來那麼單純。

綜觀過往對《梁祝》熱潮的研究詮釋,經蘇致亨整理後,約可分為以下幾點:故事本身通俗易懂、黃梅調一解外省觀眾的鄉愁、電影上映前獲獎的加持、製作團隊過去曾擔任台語片配樂的「本省親近性」、凌波本身反串男子的「魅力」與令眾人憐惜的過去坎坷身世等。

蘇致亨在《曾經,台灣有個好萊塢:毋甘願的電影史》[1]中,更推測當時的國民黨政府對此熱潮與電影掀起的「文化中國民族主義」十分樂見,還有其他原因之下,也推了《梁祝》一把,因而奠定《梁祝》熱潮[2]。然而,這些解釋仍受限於對作品文本本身的詮釋與分析。

不同於上述的研究進路,煒智十分精準地把握了問題的關鍵:電影史本質就是一部產業史。這樣的歷史建構方法論,得自於幾個概念。

其一,電影並非一人之作。除了導演、演員之外,幕後的工作人員,剪接師、攝影師、服裝道具組、行政組等,都是人力、也都是成本─——這點是過去以文本或藝術解析為主軸之電影史欠缺的觀照角度。

其二,由人力成本這個視角關照電影製作,便可知電影是一件「成本很高的商品」,因此導演、電影製作公司於拍攝前後,都會思考該怎麼於日後回收成本,因而會在故事選材、敘事手法等方面迎合大眾,盡可能地提升其商業價值。

其三,為了回收如此高額的拍攝成本,電影製造商與片商將會盡其所能地行銷、曝光,目的無非是為了商業利益,此舉也直接繫聯這些公司的經濟命脈。拍電影不可能是做公益,票房與利潤才是電影製作公司、片商與電影院最主要關心的議題。

因此,許多導演在追求自己理想的畫面建構與藝術成就過程中,總會遇到如何平衡成本、取得資金的難題,這一困頓將直接影響一部電影的製作走向——就拿當今的A、B、C三級來區分電影便可作為旁證,電影的資金十分清楚地反映在作品端出的品質上。由此說來,將電影史與產業史互相繫連,並非不合理的操作,反而更符合實際狀況,更貼近「史實」、更「接地氣」。

由此看回《我們的電影神話》。

在第一章的開頭,竟是先談及「電懋」、「邵氏」雙雄的前世與發展,便可知煒智這本書並非傳統論調。由黃梅調、古裝元素切入談民眾的接受,或是繫連當時的政治打壓、意識型態的操弄,都不是較好的解釋進路;《梁祝》的空前狂熱既然無處可循,不如回歸電影發展的初衷:拍出電影後,如何賺錢,電影製作公司、片商與電影院如何布局與操作。

由此,《我們的電影神話》不聚焦於台灣本土,反而以更宏觀的眼光,涵蓋星馬、香港、台灣等地來談《梁祝》旋風,為這個議題的探索注入新的活水。

親炙電影神話:如臨現場的書寫

按《我們的電影神話》所言,這場《梁祝》旋風,起源於邵氏影業與國泰改組的電懋公司,彼此電影產業之布局與惡意競拍,而後還有諸多明星、導演與作品的算計與利益衝突,再來則是院線排程與影院利益的拉扯,最後才迸發成《梁祝》狂潮的「電影神話」。

這一段歷史,煒智穿梭於大量報章雜誌、影劇材料、影史著作,將其消化、咀嚼,再用流暢且清楚的筆調,將這些元素由早到晚、由因至果,一一梳理,讓閱讀者得以彷彿親臨現場般,由前至後,徹底瞭解整起「《梁祝》狂潮」的背景、發展與面貌。這樣的書寫絕對是此書另一貢獻。如下段落可以在本書中屢屢看見:

鍾啟文在1962年8月底去職,9月開始,陸運濤親兼電懋總經理一職,展開全新的人事布局,明星名導、重點人才的挖角,秘密進行。1962年10月初,陸運濤再赴香港停留一週,在這幾天內便與多位合作對象,簽下合約,其中就包括嚴俊、李麗華夫婦。據推測,作曲家姚敏應該也是在此前便已確立他與電懋的長期合作關係,也因此在《花田錯》、《閻惜姣》之後,姚敏的音樂就不曾再於邵氏電影中出現。(頁66)

邵氏方面,不知是哪位天才想出一個辦法來牽制國泰《梁祝》,他們利用李麗華尚未完成的《楊乃武與小白菜》,讓劇組發下拍攝通告,使二后一王才剛剛開鏡,書院裡就少了梁山伯。(頁77)

為求生存,每家片商手中必須同時握有好多牌,除了發行日片,還會投資國台語片,或者直接與電影院結盟,兼作戲院映演與發行。(頁95)

從這些敘述中,可以看到無論是電影公司、明星、導演,甚至是影院,都在這段電影史中軋上一角;尤其,這段敘述迥異於純以文本分析切入的評論,反而直探電影產業的內部,陳述其商業運作邏輯,競爭內幕:人才挖角、明星卡位、導演去留,合作愉快或雙方嫌隙,成了這段歷史的主軸。

這或許才是最真實的「歷史」:將當時所發生的一切事情串聯起來,還原因果,形成敘述;更可以看到,這些考量全利基於「商業」、「利益」與「布局」。至此,我們或許才真正瞭解電影產業的真實面貌,而這些產業布局與利益思考正是影響電影作品拍攝的關鍵。

能再說的是,明星的去留與導演的執導對一部電影十分重要。因而建構電影史,一定會關注到明星與導演的動向。何故?票房之故。

且拿當今影壇比喻:只要有李奧納多狄卡皮歐(Leonardo DiCaprio),就會有一批人願意買票,只要有楊紫瓊,許多人肯定衝著這部作品進場;同樣道理,若李安導演再出新作,相信全世界的人都很樂意買票來欣賞;同樣能舉例的還有克里斯多福諾蘭(Christopher Nolan)、史蒂芬史匹柏(Steven Spielberg)等等。

論其邏輯,不外乎就是商業與利益。同樣的道理,能套用於編劇、化妝師、服裝設計、場景設計等專業上。總歸來說,一部電影的製作,必須考量到「賣點」與「宣傳」,則演員、劇組、手法、場景與道具等,便是導演或製片人必須拿捏的議題。

接續上段,則「電影藝術」這個概念也將不若以往。現今,大多數評論是純以文本、拍攝手法與電影內容來論;若加上了產業、商業等視角,將讓評論整體變得完全不同。

就這麼比喻:「戴著腳鐐跳舞。」導演要如何在缺乏資金或贊助的前提下,拍出一部好的作品?或者說,在資金短缺的狀況下,又要如何呈現出劇本內提到的場景或效果?抑或是,在未知市場定位下,導演要如何做藝術抉擇,確定現在拍的電影會打中大眾的興趣,因而有高票房?

以如此觀點看待表演,我們便不會單單欣賞外在的演出,更得以體會作品創作過程的艱辛與不凡,甚至看到某些導演在有限的人力物力下,做出了哪些因應現實限制的調整,但仍將作品拍得可圈可點。這是一個全新的欣賞角度。

因此可以更進一步說,煒智在這些書寫中,示範了對於「電影」的根本理解。電影製作肯定與商業利益密不可分,而導演在符合投資者、電影公司、劇組,甚至工作人員的期盼下,如何交出一部能承接所有人期待的作品,並得到足夠的收益?

透過煒智的書寫,我們更可以深入電影製作的邏輯,並站在《梁祝》誕生的滾滾時間之流中,親眼見證這部平凡的電影如何在台灣掀起萬丈高瀾!

我們的電影神話:無論政治或商業,電影就是要「好看」!

行文至此,其實仍未言及這股《梁祝》「旋風」之因。《我們的電影神話》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這個中華文化的電影宇宙是由於邵、電之爭意外形成的,也是因為邵氏昆仲先後環遊世界、考察國際市場,因而訂下的製片方向。……華語影壇卻因為有個這個電影宇宙,透過視覺、聽覺的展現,透過彩色和闊銀幕的放大,中華文化的古典之美經由電影藝術家提煉、結晶成我們在這些作品看到的模樣,從而在離散年代,在國際冷戰局面之下,在中國大陸以外的地區,凝聚一股強烈的、超越政體的歸屬的文化鄉愁、文化仰慕與文化認同。(頁104)

這些既戲曲又不是戲曲,既流行歌又民族交響的音樂,以「黃梅調」三個字做為電影類型的總名,保有傳統戲曲的美感,同時與以現代性、摩登化,讓劇場之美和電影之美兩相結合,吸納了更大範圍的觀眾群。(頁105)

綜觀當時的紀錄,上至大學教授,下至市井小民,全部人都非常喜愛《梁祝》這部電影;可見黃梅調電影的風靡,正因為其組成的藝術元素雅俗共賞、受眾者多,可以吸納大量的觀影族群,因而有不凡的票房表現。這點結論正印合前述所云:「電影製作本質仍是商業利益。」

煒智引此藝術表現為一種「中華文化的電影宇宙」,這個宇宙涵括了雅俗各類元素,卻不互相扞格,反而還融合得宜,所以能將眾多華人包含在內。

而這樣的電影宇宙,凝聚了觀影華人對自我文化的認同與懷念,正如書中所提:「在原本皆是放映日片或西片的甲級影廳,竟能看到彩色寬銀幕的國語片,這證明國語片是有一級水準的!這是對自我文化由認同所引發的驕傲與自信。」

引起這些現象的作品,不必是《梁祝》,任何作品都有可能;然而,《梁祝》只是剛好站在這些需求的交匯處,因而成為最高點,被大眾抬了起來。

《梁祝》在這樣的風潮下,打破了台北的最高票房、最多入場人數的紀錄,並改寫了台北影院的院線組合,讓甲級的戲院願意接受西片或日片以外的作品進駐等,更改變了台灣電影史的走向,其影響可謂深遠。

對此書而言,《梁祝》的風靡與社會或政治因素較無涉,反而是電影美學:音樂、畫面的呈現令人流連忘返,以致一看再看,造就了此番電影神話的誕生。

然而,為何是「我們的」電影神話?這或許可以用民國52年6月19日徵信新聞報的這篇社論來解釋:

電影而能使那麼多人感受到情感的震動,這一事實便是成功。同時,我們覺得《梁祝》所引起的波瀾要比「梁祝」片本身究竟是好是壞要重要得多。人們為了想念故園景物,為了重溫美麗的記憶——有時這是不自覺的——而熱愛這張片子,這一份感情是神聖的。但我們因熱愛自己的風物,而賦予它以溢美的評價則大可不必。──徵信新聞報,民國52年6月19日(星期三)第二版

最直白的原因,《梁祝》就是「好看」,就是能勾起許多人的內心感觸,因而受到大家喜愛,但這並非《梁祝》可以被神化的理由。《梁祝》並非一部完美的電影,據煒智自承,《梁祝》本就有許多瑕疵,但它卻串連了當時社會中每一個人的內心,全部人都認同《梁祝》是一部值得一看再看的電影,這就形成了「群體意識」,成為一代人共同的記憶,也就是「我們的」電影。

然,自邵電之爭開始,爾後有《梁祝》的雙胞競拍,進而有1963年台灣《梁祝》的狂潮,再回到邵電之爭,最後整起事件總結於1964年6月20日的空難。

短短的一年間,《梁祝》掀起了無可度量的熱潮,並伴隨著商業惡鬥、明星導演與影業公司的角力與布局,以及引起台北萬人空巷等事蹟,如此的戲劇化,絕對可以說《梁祝》足以在華語電影史上稱為一則「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電影神話」,無人能超越,無人能媲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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