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漫畫家連畫 7 回的韓國邪教「原版故事」

作者：陳慶德／現象・韓國

8 月下旬，南韓新冠病毒（COVID-19，俗稱「武漢肺炎」）疫情再起。我所喜愛的南韓連載漫畫《看臉時代》（외모지상주의,「外貌至上主義」），其「高顏值」作者朴泰俊（박태준），也於 20 日驚傳確診。消息傳出後，讓不少臺灣讀者大感難過與遺憾。

而朴泰俊入院當天，透過 IG 、臉書等 SNS 軟體上傳自己的照片，文內並言及自己已減少外出機會，但還是一個「不小心」確診，同時也提到自己身上的症狀：「失去味覺、嗅覺，且發燒到 38 度，不停的咳嗽與全身肌肉酸痛，勉強工作時，不時感到頭暈，天旋地轉。」在此，衷心祝福這位如今廣受臺灣讀者喜愛的南韓漫畫家能早日康復，繼續為廣大書迷創作出更好的作品。

韓國漫畫在台竄紅，取材社會議題廣受共鳴

回過頭來看，過去若提到「漫畫」，大家可能會直覺聯想到日本或美國。但近幾年，「韓國漫畫」已在臺灣快速流行起來——如朴泰俊這樣的「網紅級漫畫家」幾乎和韓流名星一樣擁有高人氣不說，在臺灣部分網路平台上，甚至能同步收看南韓當地的熱門連載漫畫。

別小看韓國漫畫的效應：這一格格的漫畫，背後更乘載著許多文創產業商機。諸如以主角形象設計出的大小周邊商品，抑或改編自這些 Webtoon（網路漫畫，即非以傳統紙本形式，而直接在網路上發表作品）的電影與韓劇也紛紛問世——在臺灣也十分知名的《與神同行》（신과 함께，2017）、《他人即地獄》（타인은 지옥이다，2019）等，就是最好例子。

前陣子，我可愛的學生們推薦我一部連載已久的韓國網路漫畫《看臉時代》（외모지상주의, lookism，直譯為「外貌主義」）。這部自 2015 年開始連載，深受南韓當地與臺灣讀者（包括我在內）喜愛的連載漫畫，正是朴泰俊的作品。

先不論裡面的精美畫風、引人入勝的情節等，我覺得這部漫畫之所以能夠引起眾多共鳴，究其主因，正在於漫畫內描繪出許多南韓、甚至全球多國皆面臨的社會現況。

例如《看臉時代》故事一開始，便從一位其貌不揚，甚至被笑稱「肥宅」的主角（玄碩），在校園廁所內被同學毆打、被迫扮裝「皮卡丘」等霸凌事件開始；誰知因為「神蹟降臨」，一夜之間主角醒來後，發現自己竟然有兩個截然不同的身體。接下來，劇情就從主角穿梭兩個身體間「人醜被霸凌，人帥萬人迷」，體驗到現實冷暖，天差地遠的生活中一一展開。

其實單是漫畫標題和這一段開場劇情，就能立時讓讀者感受到南韓社會「外貌也是一種實力」的世道；而接下來的劇情，更提到了諸多於南韓社會、乃至其他國家都存在的社會議題，例如網路直播主為求「斗內」（donate）無所不用其極的亂象（ 如 28 回「CR主播」）；或網路肉搜實體跟監侵犯隱私（ 如 113 回「跟蹤狂」）等議題。

雖然在現實中，《看臉時代》漫畫中能夠交換身體的「神蹟」，當然不可能發生在日常生活中，但漫畫劇情中所凸顯的眾多議題，仍滿切合當代南韓社會與全球風貌。

連畫 7 回的「邪教篇」原型：「達米宣教會詐欺事件」

有趣的是，喜歡這部漫畫的讀者們，是否眼尖地發現到，約於 2017 年 5 月，朴泰俊畫了將近整整 7 回的「邪教」內容？（見《看臉時代》，132-138回「邪教篇」）

在我看來，朴泰俊正是以當年轟動南韓社會的「達米宣教會詐欺事件」為原型，所創作出來的故事。而這個真實事件本身，更是充滿了高度戲劇性：

達米宣教會（다미선교회, Dami Mission）是由韓國人李長林（이장림）於 1988 年前後創立的。此宗教最重要的教義，便是「世界末日論」，且「教宗」李長林自稱救世主，宣稱自 1992 年開始，為期 7 年的世界末日即將展開——世界將被戰火和災難籠罩，直至 1999 年完全毀滅為止。

如今回頭看來，這種荒謬的「預言」自是讓人啼笑皆非。但當年的達米宣教會以末日論為訴求，卻是在眾多信眾的追隨下「紅到世界各國」：根據 90 年代美國《洛杉磯時報》等媒體報導，該教會的忠實信眾約達 2 萬多人，在南韓各大小城市、日本東京、美國的洛杉磯和紐約、中國的許多城市，甚至一共有多達 300 多間教堂或集會所。此外資金充沛的該教會，還曾做過於美國《紐約時報》刊登宣教廣告等高調舉動。

「末日來臨，信我得永生」這樣的號召在南韓之所以如此受歡迎，與其歷史背景有關：事實上，在過去的兩世紀（19、20世紀）以來，「彌賽亞」的救世主觀念，在韓半島一直相當盛行。

「韓版彌賽亞」：東學運動

其中最經典的例子，即是發生在十九世紀下半葉的「東學運動」：當時的「東學」教主崔濟愚（최제우, 1824-1864）原是為了抗衡外來的天主教勢力，自稱是第一位與天主交談的韓國人，而神要他在世間拯救天下百姓——他融合東西方不同信仰的教義與歌曲、宣傳小冊，將自己與「至高的神」連結在一起，快速獲得了廣大的信眾支持。結果因為「功高鎮主」，崔濟愚觸犯當時朝廷，朝廷編織罪狀指控崔濟愚煽動叛亂，將他處死。

但故事到此還沒完：30 年過後，他的追隨者發起了為教祖平反的農民運動。聲勢之大，逼迫朝鮮王朝最後還得向中國求助，後導致日本與中國在朝鮮半島開戰，而這個宗教後來更名為「天道教」（천도교），一直延續至今。（註一）

20 世紀末期的達米宣教會，從教義與教主地位而言，也是繼承這樣的彌賽亞/ 救世主脈絡發展而來。

不可否認地，數千年來歷史洪流中，「宗教」作為人類有限生命中的無限慰藉，一直在歷史文明中占有重要地位，甚至也推動著人類歷史、文化進展等。然而，在許多宗教教義內，我們多少也都可就已發現其中均有著「人們終將面臨世界末日、最後審判」等主張。

無論是東學運動或達米宣教會等所主張的「末日說」，相較於世界各大主流宗教，既非原創、也非什麼特別之事。

然而時至今日，所謂「邪教」和「正教」之間，當中仍有個最大的差異：「若是你相信末日終將來臨，在這之前（教會）要求你做什麼？」

我們繼續往下，看看達米宣教會的結局：

「1992 年 10 月 28 日午夜」

達米宣教會教主李長林在正式創教之前，便四處宣揚「末日說」，指出世界完全毀滅的日期為 1999 年，而在最終末日的 7 年前，便會不可逆轉地開始持續發生。

李長林接著更「非常精準」地聲稱：「1992 年 10 月 28 日午夜 12 點」，會發生所謂的「携擧」（「被提」，휴거, the rapture）神蹟——耶穌將會重新降臨於世，且會遴選恩寵信徒，提至他們浮上空中，升至永恆幸福樂園天堂而去——這是標示出「得救時間」，與後面所述「得救方式」的末日論。

人們若想要成為「被提舉的恩寵之人」，必須具備的最重要條件，即是把個人在塵世的「欲望重量」減至最低——而這裡說的「欲望重量」，不意外的，指的「當然」就是人們所持有的錢財資產了。

想當然耳，眾多信徒們為了「升天」，成為億萬千萬中選一、不受末日災害影響的被提之人，爭先恐後在 1992 年 10 月 28 日恩寵之日來臨前，大量拋棄「阻擾自身邁向幸福天堂」的塵世財產——因為「被提之日，即將來到」！

現在回顧起來，當時「精準預言得救之日」的行為，可說是李長林在與眾多新興宗教（邪教）競爭時的「獨特利基」、「另類創新」：畢竟當天被提神蹟若沒有發生，可說是教宗信徒一翻兩瞪眼，真假立判；儘管當時即引起社會眾人爭議，但「信者恆信，不信者恆不信」，這種走偏鋒的預言模式，仍成功吸引了上萬信徒，紛紛在短短數年內遵循教宗的指示，小從捐錢、賣房，大到奉獻自己、拋妻棄子、離家出走、虧空公款捐獻等均大有人在。而這些虔誠信徒都只有一個目的，就是等待那天被提之日，能夠成為「受恩寵之人」。

1992 年 10 月 28 日午夜 12 點，被提之時來到，信徒升天神蹟並未發生——而在此之前（1992 年 9 月 24 日），教主李長林已被南韓警方以詐欺罪嫌逮補。

一再重演的「社會危機」

事後，南韓警方單單在「教主」家中就查獲了「疑似詐欺所得」金額如下：支票 1 億 9300 萬韓圜（約當時新台幣 6 百多萬元）；債權券約 3 億韓圜（約當時新台幣約 1 千多萬元），以及現金 26700 美元（約當時新台幣 810 萬元）——這些金額按照 30 年前的物價水準，可說是極為巨大的財富。

反觀當時許多信徒眼見升天無望，回頭看看自己，卻已是孑然一身。有的只能安慰自己並非被神挑選的恩寵之人，有的則受不了打擊，心灰意冷輕生的人不在少數，造成了一次「社會危機」。

值得一提的是，當時轟動南韓社會的達米宣教會事件，除了《看臉時代》外，也被南韓小說家曹章鎬（조장호）作為原型題材，創作出《被提1992》（휴거 1992，臺灣由奇幻基地引進繁體中文版）一書。

因為曹章鎬大惑不解，為何這些信徒們會如此「虔誠」，導致拋棄現實生活的所有也要苦守在教會，一心深信自己可以前往天堂，甚至為此付出生命？

曹章鎬的一位鄰居，正是因此事件跳樓輕生。他寫道：「（鄰居曾說）從 17 樓跳下去的話，就能一了百了，瞬間就能結束生不如死的生活了⋯⋯。這種痛苦，究竟該如何表達呢？彷彿每次呼吸都覺得痛，腦子裡就像有千軍萬馬在奔騰一樣，總讓我覺得想吐。」

曹章鎬透過這段故事與文字，意在言外的或許是：這些信徒們未必真心相信各種「邪教」的荒謬教義、末日預言，但他們卻「想要」相信一ㄧ因為現實社會帶來的種種壓力與痛苦、茫然，讓他們更想逃避。

爾後，儘管達米宣教會於教主遭到逮補、未發生的「被提日」過後兩天，於 10月 30 日發出道歉聲明，該教會的教主與核心幹部，仍於當年度 12 月遭法院宣判治罪。此事件日後也被南韓人稱之為「達米宣教會時限附終末論事件」（다미선교회 시한부종말론 사건）。

此事件影響當時的韓國社會極深，也成為後來許多創作者筆下的主題或靈感來源，例如前面提到的《看臉時代》「邪教篇」，漫畫內重複出現人們向真主禱告，呼喊著「我是那個被選中的人！」、「最終確定的那一天！」、「世界末日將會來臨！」等對話、與那幾近瘋狂地興高采烈的表情，當年都確實發生過，也曾出現在報紙、電視等大眾媒體的畫面中。

時至今日，與之類似的各式斂財邪教，卻依然存在於世界上的不同角落之中。對每一個在當今社會中充滿壓力、感到絕望，渴望瞬間迎來救贖的人們，虎視眈眈。

※本文由換日線網站授權刊載，原標題為《 《看臉時代》高人氣漫畫家朴泰俊，與他連畫 7 回的韓國邪教「原版故事」》，未經同意禁止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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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陳慶德，韓國文化研究者、旅韓作家。雲林科技大學應外系韓語講師。長期關心韓國年輕人與社會議題，善用「現象學」方法，分析文化現象與語言，著有熱銷《背包韓語》（聯經）、《再寫韓國：臺灣青年的第一手觀察》（月熊）、《他人即地獄：韓國人寂靜的自殺》（逗點）等書，目前活躍於「換日線」【現象・韓國】等專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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