賴祥蔚／ 雜貨店老賴煮食臭雞蛋

一九六九年。新莊。

在這個年代，整齊冰冷的便利商店還沒有出現。對很多孩童來講，亂中有序的小雜貨店，大概是世界上最迷人的地方。生長在雜貨店這種零食王國中的幸福，彷彿還勝過純潔無慾的天堂。

太陽從天堂探出頭來，想多瞧瞧雜貨店的模樣。隱約的天光先是照著曲曲長長的中港路，然後沿路深入，向右探照了一條名叫銘德路的小巷子，接著更多的光芒漫過一百多公尺的荒草地，再穿過小木橋，照亮了一群嶄新的矮房屋。這些矮房屋全都長得同一個模樣，十來坪大、兩層樓高。十戶連一列，頭尾串三列，每列各八排，聚成了銘德新村。

銘德新村中間的一扇鐵門，這當口正在嘰嘰喳喳的摩擦聲中向上捲去，顯露出裡面的玻璃櫥櫃與瓶瓶甕甕，正是一家小雜貨店。

一大清早就起床開店的賴正元，面容黝黑，滿是歲月風霜，看起來約莫五、六十歲的年紀。他把三扇鐵門捲好，拆下活動式門柱放到一旁，轉身查看店門口的冰箱，補進幾瓶銷路不錯的飲料；再看看放蛋的木箱，有兩顆蛋已經裂了縫。雞蛋這玩意嫩得很，一破就壞，不能再賣，只好撿拾起來，放在屋內的桌上。

送報的運來了幾大疊報紙。這些報紙送來時，各報的正刊、副刊、分類廣告都是各自綑綁成疊。賴正元仔細按照報刊名稱分別夾放，一份份擺好，再拿幾份掛在門前紅塑膠繩尾端的曬衣夾上，以便招攬生意。看看差不多了，又把門口掃乾淨，忙完已微微出汗。

這個時辰，除了對門的豆漿舖，左鄰右舍都還沒開門，趁著空檔，賴正元往屋裡走。

新民剛從二樓走下來，看見桌上放的蛋，趨前想探個究竟，還沒看仔細先聞到一陣隱約卻難忍的臭味襲來，連忙退開。

「這蛋壞了、臭了。」新民皺眉心想，但是卻又想不透：「奇怪，是誰把臭雞蛋放在這裡？」刷牙洗臉完從盥洗間出來，看到賴正元拿了蛋，正要烹煮。

新民一驚，連忙上前提醒：「爸，這些蛋壞了，不能再吃。」

「沒關係，煮一煮消毒過就好了。」賴正元微笑以對，不以為意。朝著鍋裡倒進幾滴油，趁熱打蛋下鍋，換來一陣滋滋聲響。不一會起鍋，把蛋放入盤中淋上一點醬油膏，端著盤子回到前頭雜貨店邊吃早餐邊看店。

新民知道自己的新爸爸非常省吃儉用，但是十來歲的他卻無法明白一個人為什麼會節儉成這個樣子？雞蛋壞了容易臭，小孩吵嘴不是總愛罵人臭雞蛋嗎？不必聞過也知道那股臭，雞蛋臭了怎麼還能吃呢？

新民不知道怎麼辦，也不知道等一下去探望媽媽時要不要提起。從雜貨店抽屜拿了錢，走到對面豆漿店吃早餐。這幾天家裡沒人煮早餐。

「老賴，買一包長壽。」

顧客登門，老賴放下吃了一半的早餐，連忙上前笑臉迎人，送上香菸，收下銅板，鞠躬致謝。早上香菸生意好，晚上啤酒顧客多，很多人一早出門都會先來買包菸，有時也帶份報紙。

「老賴，恭喜你又生了一個壯丁。」住在隔壁巷子的婦人來買報紙，順便串串門子。

「是呀，謝謝。」老賴收下銅板。

「大家都說老賴你生了一個很重的嬰兒，到底有幾斤？」

「還好吧，說是八斤重。」

「真的是八斤？嚇死人，你家阿玉實在厲害，一般嬰兒都是四、五斤，八斤怎麼能生得出來？難怪我們很多鄰居都相約一起跑去看過熱鬧了。真看不出你這麼老了，居然還這麼會生。」婦人搖頭稱奇，說個沒完。

老賴露出笑容，眼角浮起濃濃的皺紋。其實他也沒想過自己會在這把年紀又結婚，而且還再度當了爸爸，距離初為人父的上次，已經整整過了十五年。

對於上一次的種種，他一直試著不去回想。

想了徒增傷心，不如不想。

左鄰右舍總以為老賴當然稱得上「老」字，其實他真正的年紀才四十六歲，本來正當壯年，但是外貌看起來比起實際年紀多了十幾歲。

這是過去十幾年的磨難，在他身上深深烙下的痕跡。

（連載中，待續）

作者為台灣藝術大學廣播電視學系教授

● 《樂觀，就會成功》書摘1，經授權刊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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