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熊傷人頻發,人熊能否毗鄰而居?

2023年下半年,日本媒體接連報導了多起野熊傷人事件。栗子歉收導致食物缺乏是野熊闖入人類活動區域的主要原因,但其背後交織著地區社會老齡化、人口稀疏化等各種問題。對於剿殺野熊的做法抗議聲漸起,我們到底能不能與這些「闖到身邊的野生」猛獸共存呢?筆者就此採訪了從事棕熊研究30餘年的非政府組織「日本熊網路」負責人佐藤喜和。

樹木果實同時歉收所致

世界上有8種熊,棲息在日本國內的主要有兩種:一種是北海道的棕熊,另一種是本州和四國的亞洲黑熊。北海道棕熊體型巨大,雄性體長約2公尺,而亞洲黑熊相對較小,體長約1.2公尺。據介紹,儘管亞洲黑熊在九州已經絕跡,在四國也瀕臨滅絕,但日本全國的野熊總數呈顯著成長之勢。

「在一段很長的時間裡,野熊已經逐漸靠近了人類的活動區域。」佐藤教授向我們介紹道,「2000年以後,野熊頻繁出現在街市。栗子等成熟於秋季的果實有豐歉週期性,每隔幾年就可能發生同時歉收的情況。這種時候,野熊就會闖入人類的活動區域,來尋找可替代的食物。而今年,野熊入侵次數達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

日本環境省公佈的資料顯示,2023年4月至11月末期間,初步統計日本全國共有212人遭到野熊襲擊,其中6人死亡。這是自2006年開始統計以來,情況最為嚴重的一年。

「往年,北海道和本州野熊大量出沒的時間是錯開的,而今年卻出現了重合,這種情況也屬罕見。不管怎麼說,如果不採取根本性的措施,那麼幾年後同樣還將在廣泛區域內出現熊傷人的事件。」

人鬥熊的歷史

野熊生活在城市周邊的森林中,偶爾闖入人類的活動區域,這種情況並非日本特有。

「比如在北美洲,體型近似亞洲黑熊的美洲黑熊會在街道上翻食垃圾,或者跑到民宅的泳池裡游泳。而北海道棕熊的同族北美洲灰熊由於在歷史上遭到過驅逐剿殺,數量銳減,因此在加拿大以南,野熊主要棲息於黃石國家公園等保護區內,城市周邊是看不到它們的身影的。在歐洲,野熊的數量減少得更厲害。像札幌市這樣擁有200萬人口的城市周邊有棕熊棲息的情況,或許只存在於日本了吧。」

自始於明治的開拓期之後,北海道有過一段人鬥熊的歷史。1915年12月,北海道北部發生了一起「三毛別羆事件」。1頭棕熊在3天內闖入兩戶農家,致10人死傷,其中包括孕婦和兒童。這給整個日本社會造成了巨大的心理衝擊,還成為以吉村昭的《羆嵐》為代表的多部小說和電視劇的題材。棕熊一直是人類恐懼的對象,被視為該剿殺的敵人。

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後,隨著人口的成長和木材需求的高漲,日本不斷開發土地、砍伐森林,並於1966年起施行一項「春季野熊驅除制度」,通過誘捕和槍擊等方式剿殺那些從冬眠中甦醒的棕熊。

從剿殺到保護

20世紀70—80年代,棕熊等多種野生動物的數量都減少了。

從20世紀90年代前後開始,追求人與自然共存的潮流逐漸擴展到全球各地。日本政府也批准了《生物多樣性公約》,改行保護野生動物的政策方針。

「在那以前,棕熊被當作害獸,遭到無限制的剿殺,數量不斷減少,分佈區域也一直縮小。1990年,日本廢除了『春季野熊驅除制度』,在政策導向上從根除轉為保護。得益於此,野熊數量緩慢成長,自(20世紀)90年代中後期起,野熊在農田出沒、破壞作物的情況增多了。」

北海道梅花鹿增多也對棕熊產生了很大的影響。

「在人們的印象中,棕熊都在河裡捕食鮭魚,其實只有知床半島等極少數地區的野熊是這樣的。洄游產卵的鮭鱒魚類本身就在減少。於是,許多野熊開始吃梅花鹿了。」

鹿會吃光棕熊也很喜歡吃的草本類植物。而熊則開始吃那些在農田周邊被剿殺的鹿的屍體或捕食剛出生的幼鹿。

「我認為亞洲黑熊也吃鹿。果實歉收的時候,相比以往,野豬搶先一步吃光栗子的可能性更大。」


札幌市內張貼著的「注意熊出沒」告示(PIXTA)

2000年以後,野熊開始在城市街區周邊出沒,這其中也有日本國家生物多樣性戰略的影響。城市的主要道路和河道兩岸都鋪設了綠化帶,讓森林和城區相連的綠色網路化不斷發展,這使得野生動物開始出沒於市街。在21世紀頭10年,札幌市就發生過北海道棕熊闖入住宅區的事件。

「深山裡的野熊一看到人就會逃走,但在村鎮附近長大的野熊從出生起就聽得到汽車的聲音,早已習慣人類的動靜。加上他們也沒有被獵人追趕的經歷,所以根本不怕人。」

問題的背後是老齡化和人口稀疏化

佐藤教授介紹道:「由於農村地區人口減少,老齡化加劇,在近半個世紀裡,北海道的農戶數量減少了6分之5。而耕地總面積幾乎沒有變化,這意味著每家農戶的耕地面積變成了原來的6倍。其結果便是大規模農業機械化發展。」

無人化程度越來越高,野熊就更容易接近農作物了。在酪農地帶,為了提高飼料自給率,在日本中央政府發放津貼等舉措之下,牧草地上飼料用馬齒型玉米的栽種面積激增。這與旱田地帶的甜菜、甜玉米一道變成了棕熊的「無上美味」。

「8月下旬(即將冬眠)到12月(開始冬眠)期間,野熊的食欲是最旺盛的。野熊從春季開始以草本類植物為主食,到了秋季以栗子等果實取代。這之間的8—9月份青黃不接,山上食物變少。而這個時期,多種玉米正好迎來收穫季。」

「野熊問題和人類少子老齡化問題密切相關。」佐藤教授指出,「農村、山村人口減少,在野生動物與人類毗鄰而居的分界線上,人類的影響力不斷減弱。」

「相比人類強勢到足以打敗野生動物的那個時代,日本的國家機制沒有發生變化。政府縱然考慮到人口減少之後仍然能夠維持生活充裕,並為此推出『智慧城市』「緊湊型城市」『智慧農業』等機制,也無人關注到那些早已恢復勢力的野生動物,應對之策陷於被動。」

要培養專業人士,而不依賴獵友會

目前,佐藤教授最擔心的問題是「主張人熊不能共存的聲音越來越大,而政府層面卻毫無規劃」。

「野熊的分佈範圍大約從10年前開始擴大,是否任由其個體數量不斷成長呢?對此曾有過討論。研究者們一直主張應該在基層配備專業人才以管理熊、鹿、野豬等野生動物,但基本上不見落實。」

佐藤教授稱,也有個別地方政府在加大力度應對鳥獸害方面走在了前面。比如島根縣,由林業部門統籌負責關於危害對策和保護管理等涉及鳥獸的行政工作,其他相關機構也在開展監測等調查研究活動。市、町層面還逐步配備了鳥獸專業指導員,在當地居民與政府、市町與縣之間發揮著橋樑作用。

「不過,大多數情況下,縣政府還是依賴市町村,而市町村轉而依賴獵友會應對這一問題。獵友會原本是狩獵愛好者的團體,成員們並沒有接受過關於保護管理的培訓,也沒有相關經驗。儘管他們出於對地區社會的責任感盡全力應對,但老齡化加劇導致獵友會也面臨著後繼乏人的困境。」

「政府需要建立培養或聘用獵人的機制。今後勢必還將出現大範圍的野熊致害事件。如果政府不在制訂財政預算的時候就認真考慮包括培養和部署專業人才在內的對策,那麼只會重蹈覆轍。」

危機管理可視化

自2019年起的4年間,一頭外號「OSO18」的棕熊在北海道東部的標茶町和厚岸町等地襲擊了共計66頭家養牛,令人聞風喪膽。然而,據說當人們發現獵人2023年7月末剿殺的熊正是「OSO18」後,又紛紛譴責為何要對其痛下殺手。秋田縣等地也有報導稱,野熊保護派一直在譴責剿殺野熊的行為。


在北海道襲擊家養牛,後被剿殺的棕熊「OSO18」(標茶町提供,時事)

佐藤教授認為:「最好能夠建立危機管理體系,讓持有各種立場的人都能理解這樣的處置措施——即使安裝了用於驅熊的電柵欄,也規範了垃圾堆放管理,但還是有野熊闖入人類的活動區域,那就不得不對其進行剿殺了。」

「部署在地方的專家負責日常監測,收集資料。至於具體的對策,理想的做法是傾聽當地民眾的意見,包括會遭受直接損失的人和不會遭受直接損失的人,而後予以統籌協調。作惡行兇的熊往往僅限於特定的個體。我們有必要實現全程的可視化,明確是哪一隻熊做了怎樣的『壞事』而遭到了剿殺,最終如何解決了問題的。」

借鑒阿伊努人的棕熊觀

北海道原住民族阿伊努人認為棕熊既不是單純的敵人,也不是獵物,而是兩種截然相反的「神」。他們將那些為自己帶來肉和毛皮的棕熊奉為「山神」,在狩獵時舉行感謝儀式,把熊的靈魂送往神之國度,祈禱它轉生。

但另一方面,他們又將那些對人類和家畜造成危害的棕熊視為「惡神」,堅決對抗,確實剿殺,並且絕不吃它的肉。

「關於闖入街市的野熊,有一個常見的現象是剿殺『惡神』之後,即使是在相隔較遠的地方,熊出沒的情況也能得到改善。我們不是要隨機地消滅過度成長的個體數量,而是要及時剿殺特定的『惡神』,這樣才有助於守護地區社會的安全,也有利於保護野熊。」

佐藤教授回顧了自己首次看到野生棕熊的場景。那是在1991年,那時關於人們目擊野熊的資訊還比較少。他作為北海道大學棕熊研究小組的成員參加了觀測調查。當時,他看到了在河邊草地上吃草的棕熊母子。棕熊沐浴著夕陽,背上被映照成金色的毛隨風飄動,非常美。他至今仍記得當時的感動。

「我希望維持現在這樣,到了我們的孩子、孫子那一代,野熊仍然能夠在森林中充滿活力地生活。守護地區個體群具有重要的意義。在所有已開發國家中,只有日本擁有如此龐大數量的野熊。希望大家能在享受優美自然環境的同時,更多地了解熊,找到和野熊相處的新方式。」

板倉君枝(nippon.com) [作者簡介]

曾供職於出版社、報社,現為nippon.com編輯部在職作者和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