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鏡到底】民主是一塊牛排 脫北者李晛瑞

37歲的李晛瑞是北韓人，本名金智惠，母親改嫁，改名朴敏英，18歲生日前夕，她因好奇偷渡到中國玩耍，卻因碰到北韓選舉戶口普查，母親不得已謊稱她失蹤，她回不去了，在中國躲躲藏藏11年，2008年，前往首爾，成了脫北者。

品嘗自由的滋味至今不過9年，喜悅的經驗太匱乏，但仍到處演講，呼籲世人重視北韓人權問題。她說，民主是一塊牛排，牛排很好吃，但在北朝鮮根本沒機會吃到，就算一塊牛排擺在面前，她也不知道從何吃起，享受牛排和民主都是需要學習的。

李晛瑞為我們解釋著人生何以第七度改名的理由。她在首爾花了約新台幣1,500元找靈媒算命，對方問了生日，斷言她體質偏陰，列舉5個名字供她選擇，說可以讓人生變得溫暖。她挑了晛瑞這個名字，「晛漢字拆開來是見日，是陽光的意思，瑞是幸運，我的過去太陰暗，太悲慘了，我需要陽光和更好的運氣。」

訪談是這樣進行的，我們以中文提問，李晛瑞以英文回答。相較於2013年她在TED演講的生硬與緊張，她的英語是愈來愈流利了，「當年，我飛到美國，那份稿子整整背了3天，演講的時候，我聽見我的聲音都在抖。」37歲的李晛瑞是脫北者，在18分鐘講完自己陰暗而悲慘的半生故事，該影音上線至今，累積850萬點閱，被歐普拉譽為最有生命力的演講，2年後，她出版《擁有七個名字的女孩》口述傳記，賣出20國版權，台灣繁體字出版2年至今，也有20刷、2萬本的銷量。

所謂脫北者，泛指那些透過非正常管道離開北韓的人，多數脫北者皆為生活困苦，或是渴望自由而逃命，但李晛瑞不是。她中學看了太多的中國電視劇，嚮往外面的世界，17歲那年，她偷渡跑去中國玩，陰錯陽差碰到北韓戶口普查，母親不得已將她謊報失蹤人口。她回不去了，在中國躲躲藏藏11年，2008年，輾轉逃到首爾，成為脫北者。這是一個什麼樣的故事？也許我們得從她前2個名字說起。

李晛瑞原名為金智惠，母親改嫁，因而改為朴敏英。網路上關於這個封閉國家的故事報導真真假假，脫北者就坐在我們面前，不免要向她求證內容農場上那些光怪陸離的傳說，「北朝鮮理髮，女生只有15種髮型可以選擇，男生只有14種，這是真的嗎？」「我離開北朝鮮20年，其實不清楚，但男生就算有14種，每個人也會巴結地選金正恩的髮型，巴結上級吧？！」「北韓國營農場輔導人民種大麻，然後北韓是安非他命最大輸出國？」「是的。」「90年代北朝鮮飢荒，有人吃人這樣的事？」「那是真的，而且是官方報紙披露新聞，嚴禁人民吃人，老百姓才知道國家居然發生這樣的事。」

人吃人的世界，唯獨李晛瑞在下課後有餅乾可以吃。北韓百姓依對金家忠誠度分核心、動搖和敵對三大階層，李晛瑞外公是韓戰戰爭英雄，她一出生就在金字塔頂端。母親享盡特權，又深諳行賄藝術，懂得在鴨綠江邊置產，從事走私營生。困苦的年代，李晛瑞頭髮特別捲，衣服特別光鮮，現實太苦悶，她鑽進棉被裡，用小電視偷看中國電視節目和聽南韓流行樂，就是一個人的太平盛世。

既得利益者從不覺得生活有何不公不義，唯獨對彼岸輝煌燈火心生憧憬。她家與中國一江之隔，河岸最窄處僅11公尺。1997年，18歲生日前夕，她涉江到對岸，拜訪母親走私事業的合夥人，她帶著最鍾愛的一雙紅鞋前往，彷彿穿上閃閃發亮的紅鞋，可以立足於那個電視劇的花花世界。她沒有多餘的行李，以為去去就回，卻陰錯陽差回不去了。

脫北者回首過往，一身紅黑相間洋裝，黑色指甲油與黑色高跟鞋，美麗身影與悲慘往事全然不相稱。1天下來，3個訪問就換了3套衣服，受訪過程，不忘把手機遞給助理，側過臉，露出最美的角度拍照。她對自己的美麗是自覺的，「坊間關於妳的報導，皆冠以美麗脫北者，這會冒犯妳嗎？」「不會啊，那是恭維，但若說我脫北成功，只是因為我漂亮，我會很生氣。」「好萊塢有意將妳的故事拍成電影，假使有人拍電影，妳願意找誰演呢？」她不加思索地回答：「章子怡。」

她的故事也太像電影，從故鄉惠山經瀋陽到上海，她被好友密告，抓去警察局偵訊、淪落情色按摩店用計逃脫、花光積蓄，從仲介手上買到假的中國身分證…從蔡美蘭、張順香、蔡尹希、朴順子，李晛瑞每換一個名字，就重新發明自己一次。為了生活，她說盡了一切該說的謊，「自己會想像，母親如果在北朝鮮遇到相同的狀況會怎麼做，自己就怎麼做。」要在極權國家活下來，憑藉的無非是謊言和演技。「何以在中國11年，至今卻不說中文呢？」在書中說自己曾以流利中文瞞過審訊公安的她，用生硬的中文說：「8年沒講，都生疏了。」

脫北者朴研美出版《為了活下去》、申東赫《逃出第十四號營》，日前被西方媒體發現前言不搭後語，恐有博取同情，為自己的故事加油添醋疑慮，問她作何感想？「我沒看過其他脫北者的書，無法評斷，但言責自負吧，每個人說的話後來會變成文字，都需要小心說話，但你不要忘記了，他們其實都是受害者。」

她在中國流浪11年，憑藉朴順子的假身分，先後在上海一家南韓科技公司和化妝品公司擔任口譯員兼祕書，她買了手機托人走私帶給弟弟，順利與家人聯絡上。她說北韓地下經濟發達，往往上午匯款，下午家人就收到錢。2006年，她與1名南韓地產小開相戀，戀愛中的女人厭倦生活裡全是謊言，買了機票到首爾，成了脫北者。南韓自1997年便有脫北者獎金，依據脫北者提供情報，最多可獲10億韓元（約新台幣2,895萬元），她經過2個禮拜的審訊，朴順子證明自己的身分，又變回朴敏英。

她自由了，進而也想讓母親和弟弟自由。無法為家人取得假護照，從中國搭飛機至首爾，2009年冬天，她回到長白縣，與偷渡到中韓邊界的家人會合，母子3人搭7天6夜的客運從東北到雲南，偷渡到寮國，計畫逃到當地南韓大使館投奔自由，未料家人在寮國被捕。她周旋於官僚體系，花光所有的存款、向男友借錢，不斷地賄賂，終於救出母親和弟弟。「在中國，因為太思念家鄉，每個晚上幾乎都是哭著睡著，當時從不覺得北韓有什麼不對的地方，來到首爾，看到電視上的人一直說北韓沒人權，我不知道那個詞彙是什麼意思，還用手機上網查。」然而直到家人受難，她才知道人沒有人權，是何等的卑微。

2010年8月，協助家人脫北逃亡將近1年後，這一家人終於在首爾團圓了。旅途的過程並非地獄到天堂，而是從社會主義的地獄到資本主義的地獄。她北韓核心階層出身的家世，並不足以匹配一個資本主義社會的地產小開，2人黯然分手。孤立和被排擠是脫北者在南韓面臨的困境，政治大學國際關係研究中心教授蔡增家分析說，脫北者在南韓會面對3個問題，第一是被歧視，第二是待遇同工不同酬，第三是不被重視，難以融入社會。即便打開電視有源源不絕的韓劇可以看，她說，資本主義高度競爭的環境，讓母親至今仍嚷著想回北韓。

「妳先生呢？書中說妳後來跟美國男人結婚住在首爾？」她雙手交叉比一個叉，說不回答私人問題。她狠狠地拒絕我們追問下去，又抱歉地說環境讓她對人存有戒心。她受邀上首爾電視節目，與一群脫北者分享悲慘經驗，眾人哭得唏哩嘩啦，唯獨她一臉漠然，「在國外演講，有讀者同情我可憐的身世，演講結束後會前來想擁抱我，我會本能地避開。我看到警車下意識會很緊張，至今仍得吃安眠藥和鎮定劑才能入睡。」

她說書中經歷是真的，但為了保護北韓親友，除了李晛瑞這個名字外，其他6個名字其實都是化名。母親在家都叫她什麼呢？「因為李晛瑞這名字不是母親給的，她很討厭，在家都喊我在北韓的名字，但我怕她喊習慣了，若在大庭廣眾下說溜嘴，我們就有麻煩了。所以她現在要叫我，就只是欸一聲。」後來，她變成沒有名字的人了。

自由的代價何其大，但李晛瑞仍到處演講，呼籲世人關注北韓人權問題，「民主好比牛排，牛排很貴，很好吃，但我們在北朝鮮根本沒機會吃過，就算一塊牛排擺在我們面前，我們也不知道從何吃起，享受牛排和民主是需要學習的。」「自由的滋味對妳而言是什麼呢？」她皺了眉，似乎有點不知如何回答這個問題：「畢竟我自由的經驗只有9年，感受都細細碎碎的，但我很喜歡坐在戶外咖啡館，喝著紅茶，看著藍天，發發呆，心裡覺得很平靜，一杯茶的滋味我想那就是自由的味道吧。」她說，前陣子坐在家裡喝茶發呆，坐著坐著，突然哭了起來，哭得太凶，自己也嚇一跳，以為自己生病了，是否要去看心理醫生，但轉念說，太好了，她終於又可以哭了，於是就笑了出來。

脫北者李晛瑞小檔案

• 1980年：出生北韓

• 1997年：越過鴨綠江到中國

• 2008年：前往首爾尋求政治庇護，成為脫北者

• 2013年：在TED演講分享自己脫北經驗，2年後出版傳記《擁有7個名字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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