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ahoo奇摩新聞 【一鏡到底】黑火煉真金 彭政閔
彭政閔並不是受棒球之神眷顧的人。9歲被棒球隊教練淘汰，因父親不服輸，也養成他不服輸的個性，自律的態度熬出技巧。但自律也是火，燒到極致，面對2次危及選手生命的手傷，他以不放棄的意志面對。職棒生涯19年，從大環境最低迷的時刻打起，一生最好的時光，都獻給了球迷。
今年9月29日，將是他的最後一場比賽，經歷3連霸總冠軍的榮光，攀過挑戰4成打擊率的生涯巔峰，又低迴職棒簽賭假球的黑火，卻未沾染。他以清流之姿引退，成為黑火之下煉成的黃金。
採訪這天，距離彭政閔引退的日子還有20天。「蛤，只剩20天喔？」彭政閔低頭看了手錶，驚覺時光飛快，連忙問我們今天幾月幾號？一雙笑得禮貌的瞇瞇眼，突然嚴肅到像是準備走上打擊區。昨天的比賽他單場3支二壘安打，完全不像是即將要引退的人，但比賽沒贏，棒球之神欽點的英雄，是統一獅的投手潘威倫，拿下生涯142勝，超越了飛刀手陳義信。
指標性人物 清流象徵
41歲的彭政閔，是中華職棒首位達成2千安、百轟、200盜的職棒球員，也是連拿15年人氣王的中信兄弟棒球隊明星球員。他的引退，是今年棒壇的大事，各種懷念紀錄影片、報導接二連三，引退賽門票、自傳《證明自己》甫出版立刻被球迷秒殺。球評曾文誠說：「中華職棒歷經多次假球案，彭政閔進職棒時大環境並不好，他一路走過，等於是一個指標性的人物，也是清流的精神象徵，可以讓我們再期待有下一個彭政閔。」
這天是休賽日，他像個模範生一樣，在餐廳裡正經地坐著。他綽號「恰恰」，因從小就脾氣不好，鼻孔又大，姓彭，被取笑是澎恰恰。9歲在學校常惹事，破壞公物，「我小時候很好動！」搞得母親接到電話就要去賠錢，國小導師因此建議進棒球隊。「我看電影《KANO》時會想到我大伯們小時候赤腳打棒球的樣子，很克難。」
祖父是新竹人，日治時期曾為台中糖廠棒球隊教練，後來家族搬到高雄，彭政閔因此在高雄出生。祖父在彭政閔2歲時過世，祖母是一家之主，知道他報名棒球隊，叮嚀他：「既然要打，就不要放棄，要打就要最好。」然而棒球之神沒有眷顧，他被教練評定資質不好，要求退隊。
苦練到深夜 永不放棄
由於祖父的關係，家族長輩都是曾打過棒球的資深棒球迷，父親跟大伯曾經因為日本讀賣巨人隊來台，為了看王貞治的風采，特地從高雄騎機車到台中。當彭政閔被退隊，原本天天應酬忙著配管工廠生意的父親，開始關心他。「在那之前他很少關心我，他以為我會打很好。」父親拜託教練收留，假日時開車載他向前職棒球員鄭百勝學打擊、呂文生學守備，往往練到深夜，直到高中畢業。
父親很少聊到祖父，彭政閔回憶，只一次聽父親提到，「他小時候會穿我阿公的球衣。」爸爸是不是覺得家裡的人都會打棒球，兒子卻被棒球隊淘汰，所以認真看待？「或許吧，我爸的個性就是不服輸，他自己不服輸，覺得自己的兒子怎麼會輸？」棒球隊教練嚴厲，學長學弟制的風氣也重，他因打不好，常被打罵，可想過放棄打棒球？「每個階段都有，但過了就好了。」跟父母哭訴過嗎？「沒有。爸爸應該還是會逼著我去打吧，我很少跟家裡聊不愉快的事。」
棒球場上，機會是給不放棄的人。在高中身材抽高之前，彭政閔矮矮小小，不被看好。彭政閔視為棒球教父的鄭百勝，曾經說：「他天分不好，全靠苦練，能進職棒就不錯了。」上了高中，彭政閔入選國手，當時提拔他的教練陳獻榮說：「彭政閔當時打擊率排第三，本來不在國手名單上，但他打球的態度比起別的選手好太多了，所以我推薦他。」
自我要求高 追求榮耀
所有認識彭政閔的人都會提起他的態度與自律。好友黃欽智說：「21歲我們在左營國訓，大家年輕，都想快點練完就去玩，彭政閔玩起來也很瘋，但常常大家跑光了，他還是繼續練。」前兄弟象隊友李志傑說：「他剛入職棒時，陷入半年的低潮，那時大家為了冠軍很拚，每天晚飯後持續練球，彭政閔更是只要有燈光，就練到晚上9點半，別人打網（打擊練習）打2籃，他打到4籃。」
前兄弟象領隊洪瑞河在電話裡，對於彭政閔的乖、聽話更是讚不絕口，「有些球員貪吃貪喝啦，那外人就有機可趁，彭政閔是個性比較悶的一個人，只要求自己，給他多少薪水他也從不抱怨，只曾經跟我說他再怎麼拚，也拚不過陳致遠。」
你特別喜歡哪個時候的自己？彭政閔回答很快，像是老早就準備好一套標準答案：「二代象3連霸，訓練很苦，環境非常差，資源也缺乏，很土法煉鋼的訓練，你再怎麼打薪資都是那樣。對職業選手來講，薪資是非常重要的，但是那時候打得再好都不會有太大的薪資成長，是真正在打棒球，靠的是跟隊友之間一起追求榮耀。」
2001年，23歲的彭政閔，以第一指名進入兄弟象隊，其時中華職棒經歷1997年的簽賭假球事件，台灣大聯盟也成立，瓜分球迷，原本一年160萬的進場人數，剩下33萬。當時兄弟球迷的口號是：「不離不棄，是我兄弟！」憑著優異的打擊能力，第四棒的彭政閔與陳致遠、蔡豐安組成黃金三劍客，打下兄弟象2度3連霸的紀錄，把球迷招喚回戰歌高吼的球場，進場人數再次突破100萬。
簽賭假球案 黑暗時期
然而就在所有人以為中職即將重回榮景時，黑火襲來，2005年LA NEW熊、2007年中信鯨、2008年米迪亞暴龍，接著連兄弟象也在2009年爆發簽賭假球案。曾經比彭政閔耀眼百倍的球員，陳致遠、張誌家、曹錦輝一一殞落。
球迷被黑火燒得一空，但彭政閔仍在那。彭政閔曾說，球迷多，腎上腺素就會高漲。那時他鬱悶，黑暗的時刻，只能繼續要求自己把每一場球打好，有時望著空空的座位，彭政閔會跟隊友開玩笑說，球迷還在路上，只是塞車。也曾想過，有一天自己不再是知名球星，無人聞問時，就開麵店或計程車維生。
訪談有時像傳接球，有時像投打對決。我們想問他對假球的想法，然而配球策略被看透，敏感話題被經紀公司擋下，只能聽他妥貼而得體地回答：「做好自己吧，這句話很容易講，但做好自己是學問。」自傳裡，也僅以「爆發外力干擾球隊的嚴重狀況」，一句帶過。經紀人Carol說：「有一些細節他不想提，他寧願不要賣，也不想用這些事情吸引大家買自傳。他覺得沒有必要去傷害那些人，因為他現在比較理解，當時有些人可能不願意、可能是被逼的，不是因為愛錢才去做這些事，所以他不會想透過聊簽賭的事情來彰顯自己。」
只好請他聊自己的個性。他說從小在棒球隊長大，環境封閉，「我很難相處，有點陌生人恐懼症，我當兵時，因為身邊的人都不認識，我3、4天沒說話。」曾經有新聞報導，他參加聚餐，一發現有不認識的人，立刻調頭就走，更有組頭在做筆錄時，說他跟陳金鋒是不可能買到的球員。
父到場應援 嚴肅自律
「爸爸覺得我有時候太感情用事，鑽牛角尖。有時候不要太在意別人的想法或看法，我爸說：『你就把自己的工作做好就好了。』」所以隊友不積極跑壘，你就會很生氣？「以前會啦，現在不會了。」他在球場上，總是一臉嚴肅到像在生悶氣，即便打出全壘打，動作也不誇耀，揮棒後不甩棒，而是拿著，邊跑壘邊放下，原因是擔心誤傷他人。
那自律或許也來自於父親的注視。打職棒後，父親每一場球都會到場，「我很習慣在比賽時，爸爸會出現。」他偶爾會望向父親常坐的老位置，聊到這邊，他語氣稍微難過，父親近幾年身體不好，無法開車，需要人載，所以只在台北與台中的球場出現。採訪後2天，他5個打數4支安打，獲得單場MVP時說：「送給昨天生日的父親。」
自律到一個極限，就成了憤怒的火。過去打不好時，他會砸鐵架、椅子，打壞不少東西，常常賠錢。有一次打了軟弱滾地球，氣到攻守交換傳接球時，怒把球丟出中外野記分板之外。
他讓我觸摸他充滿厚繭的右手，食指下方有一條目測約7公分的疤痕，是高中畢業，學長烙他去打架，義氣相挺，結果骨折開刀，造成他7個月無法碰棒球，那是選手生命可能失去的時候，他沒因此放棄，而是持續跑步維持體能。
骨折忍痛上 打破紀錄
小拇指下方手背，有長條狀隆起，那是2005年，他被林英傑3振，休息區裡怒打變電箱，造成右手骨折，隔年因傷只出賽48場，遭扣薪，蟬聯3年的打擊王紀錄也中斷。那時雖為這個傷勢哭過，但他沒讓自己陷在陰影裡，「大部分都在想怎麼復健，讓自己快點回到場上，揮棒都會痛，但我每天都忍著痛，硬著頭皮在打。」當年的隊友馮勝賢說：「他過去手不痛的時候，打擊天分非常好，但那一次的傷勢，讓他連天分都失去了，等於是重頭再找回過去的身手。」
十年前，4成打擊率仍被視為傳說。1998年外籍選手怪力男橫掃中職，築起3成87的打擊率高牆，到2007年，才有台灣最強打者陳金鋒，以3成82的打擊率逼近。但讓球迷見證時代演變的，是彭政閔。2008年，他以無死角的反方向打擊技術，把球跟到最後再高速揮棒，忍著每一次揮擊時火般的疼痛，以3成91的打擊率打破紀錄。
時代不饒人。後來看見王柏融突破4成打擊率障壁，當時的心情？「至少台灣出一個超過4成的打擊者，而且那一年2、3個。」彭政閔仍是瞇瞇笑，語氣像老大哥，「美日職棒都有這樣的打者，我曾想讓中華職棒有這樣的紀錄，自己沒辦法，有人達成我滿開心的。」他曾有2次旅外的機會，但都因手傷而失去，雖然遺憾，但程度不大，「畢竟時空背景不同。」
關鍵遭3振 低頭苦笑
那些遺憾都化為國際賽事上的拚勁。2008年北京奧運資格賽，台韓大戰，在2局時落後8分，當時第四棒的他不放棄，突襲短打飛撲一壘，帶出反攻氣勢，後又以二壘安打追平比數，「我只記得最後很可惜，如果打擊出去就能超前了，但是我被3振了。」最後8比9輸了，他低頭苦笑，棒球是充滿失敗的運動，他的腦海裡，也充斥著各種失敗的記憶。人生第一次失敗的棒球回憶，是國小時臨時被教練要求在9局滿壘時當捕手，結果內野滾地球漏接，輸了比賽。
生涯的高峰是在職棒簽賭爆發的前一年，是否感受球隊氛圍不一樣，所以讓自己更沉浸在追求紀錄、超越自己的狀態？「我反而沒去注意球隊的氛圍。那時候因為打國際賽，像2004年那一次，投手是王建民，陳金鋒打了3分全壘打，一分飲恨輸了日本。」彭政閔技巧性地把這個提問推打到別的方向。「那時我們覺得不輸日本選手，只是棒球環境不一樣，不只是我，包括陳金鋒、王建民都覺得下一次在國際賽上，一定讓他們知道我們台灣有很多選手都比你們好。」
他的棒球生涯也沒想過要超越誰，或把誰當做競爭對手，但還是有效法的目標。2003年打亞錦賽，他聽聞日本社會職棒球員的地位非常高，但不知道有多高。在餐廳吃飯時看見長嶋茂雄，「十幾個人跟著他，幫他打菜、陪他聊天，我不知道那群人是誰，不是記者，真的太誇張了。」長嶋茂雄是日本社會票選最有影響力的人，之後被率領日本隊拿下WBC冠軍的王貞治超越。彭政閔一臉粉絲神情：「他們2個都曾經是第一名，讓我覺得日本球員地位也太高了。」他曾遠遠觀察王貞治，「你會感受大家對他的尊崇，球場上更感受到他的氣場很強，好像沒有人會擋住他，一個球員能打到這個地位，事實上是不容易，付出很多心血跟努力，也需要社會的認同跟肯定。」
職棒19年 感慨不捨
職棒生涯19年，最好的時光都給了棒球與球迷。這幾年，彭政閔看著苦無上場機會的年輕選手，感受到長期征戰的身體，已經有許多不可回復的傷痛，頭髮也白了、必須染髮，因此決定今年球季結束後引退。他感慨，但一雙眼也充滿感謝，球迷又回來了，而許多不離棄的死忠球迷，有些長大出了社會，更有些結婚生子，孩子也成為2代球迷。
時光回到2010年，兄弟象爆發假球案後，球迷們再次被黑火燒得走人，那時彭政閔錄下影片，懇切對球迷喊話，期盼大家繼續關注：「假如有一天，我們做到了能夠讓你們重新信任，重新得到你們的支持，希望各位球迷能夠給我們掌聲與鼓勵。」
9月29日的引退戰，除了掌聲與鼓勵之外，或許更多的，是不捨的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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