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相人間】回頭不該那麼難 更生人馬景珊的故事

馬景珊愛寫小說,他的前半生也如同小說情節,哥哥是知名演員馬景濤,父親是儒雅的警官,母親嚴厲管教子女。唯獨他像隻脫韁野馬,34歲時因擄人勒贖入獄,在獄中苦讀考大學,41歲假釋出獄,但更生並不容易,還沒念完大二,他再因當街行搶入獄。

昔日教授一句「你很有才華」,讓馬景珊攀上寫作這條救命繩。他在獄中拚命寫字,數次獲得文學獎、出版3本小說。從囚犯到作家,浪蕩都過去了,種種努力,只求當個好人。

馬景珊說了一個故事。

2003年6月,他第一次假釋出獄,興致勃勃應徵上日本料理店外場服務員,負責點單、送菜。甫上工個把小時,老闆娘便喚他過去:「馬先生,抱歉啊!你應徵時看起來滿斯文的,但是帽子一脫掉喔,看起來凶神惡煞、殺氣騰騰,但我們是服務業耶,可能不太適合你。」

更生人標籤 工作遭辭退

那年,他41歲,理著小平頭。老闆娘說得婉轉,卻讓馬景珊非常錯愕。「我突然感覺到,我的外在可能是個讓人害怕的形象?」他識趣地辭掉工作,離開餐廳後,沒先騎上單車回家,急著貼近路旁的機車,「我特地照了照別人的機車後照鏡,我真的有張凶惡的臉嗎?」

重回東吳大學哲學系,系辦搬到新的大樓,馬景珊沿途不斷拍照記錄,心情顯得舒朗。但遠望操場時,他又顯露一絲落寞,彷彿遺憾當年無法完成學業。
重回東吳大學哲學系,系辦搬到新的大樓,馬景珊沿途不斷拍照記錄,心情顯得舒朗。但遠望操場時,他又顯露一絲落寞,彷彿遺憾當年無法完成學業。

老闆娘或許是看見新聞了。彼時,媒體正熱烈報導他的故事。他是知名演員馬景濤的弟弟,34歲時因擄人勒贖入獄,獄中苦讀補足高中學歷並考上大學,和兒子同讀東吳大學哲學系。媒體盛讚他「浪子回頭」,眼前看似一片坦途,但現實卻狠狠甩了他一巴掌,他到超商打工、當社區保全、任貨運司機,皆因「更生人」標籤遭辭退。

馬景珊(右1)一家6口,他排行老三,父親馬盛斌(右2)總喊他「三馬」,哥哥馬景濤(左1)後來成為知名演員。(馬景珊提供)
馬景珊(右1)一家6口,他排行老三,父親馬盛斌(右2)總喊他「三馬」,哥哥馬景濤(左1)後來成為知名演員。(馬景珊提供)

如今,馬景珊55歲了,今年3月再假釋出獄。我們約在他住家附近的速食店,那是下午茶時刻,速食店裡鬧哄哄的,他靜靜等在不起眼的角落座位,棒球帽簷壓得很低,在他臉上遮出一片陰影。年過半百的他體態精壯、氣色紅潤。幾次採訪,即使天氣再熱,他都習慣戴著帽子,有時是漁夫帽、有時是棒球帽,攝影記者問能脫帽嗎?他有點為難:「我怕看起來很凶。」

其實他不凶狠了。起初,他總是低眉斂目,偶爾揚起眼眉,眼神對上又一瞬移開。一行人熱鬧忙找地方拍照,他總安靜地任我們擺布,有時聽見好笑對話,才悄悄漾開嘴角。家人說,馬景珊似乎有很深的陰影,「他好像不敢靠近人群,不敢搭大眾運輸。有一次,家人約聚餐,大家都說要搭捷運,只有他說要騎車。」

自尊被擊破 無力扛家計

最初入獄時,2個孩子一個才小學、一個才讀幼稚園,如今馬景珊將老照片翻拍,謹慎收藏在手機相簿裡。(馬景珊提供)
最初入獄時,2個孩子一個才小學、一個才讀幼稚園,如今馬景珊將老照片翻拍,謹慎收藏在手機相簿裡。(馬景珊提供)

故事要從1996年說起。那年,馬景珊經商失敗、婚姻破碎,食品廠、餐廳與Disco Pub生意走下坡,他忙著籌錢周轉。家用更是拮据,二個兒子要繳班費,他也拿不出來。他年輕氣盛,做大生意又開進口車,怎樣都難向親友開口。實在走投無路,他找常消費的酒店調頭寸,經理狠酸了他一頓,自尊像一戳就破的泡沫,他憤而擄走酒店小姐勒贖。

當年擄人勒贖是重罪,他被判14年4個月,7年後假釋出獄。馬景珊滿懷希望重回社會,想像自己白天讀大學,晚上拚工作,還能跟兒子一起生活。7年空白需要細細縫補,但他太急了,急著想當回父親。「多年來,孩子靠大哥(馬景濤)支應經濟。他們需要錢會找大伯伯要,出門也跟他大伯伯講,好像他才是爸爸。」他愈說愈顯難受,「我自尊心有點受傷。」

他帶著兒子搬出家裡,家人關係開始緊張。上學、工作和家庭三頭燒,像是一倒就無法收拾的骨牌,貨運司機月薪僅3萬多元,房租就去掉1.8萬元,生活亂成一團,「我以為自己扛得住,事實上,愈扛愈沒有力氣。」他常口袋空空,有次跟兒子上同一門課,老師要收300元教材費,他向兒子求救,老師覺得溫馨,打趣說了句:「老爸跟兒子借錢呀。」

走在東吳大學操場上,微風徐徐,馬景珊終於脫下帽子,彷彿回到當年背著背包的大一新生。
走在東吳大學操場上,微風徐徐,馬景珊終於脫下帽子,彷彿回到當年背著背包的大一新生。

緊繃的馬景珊像刺蝟一樣,一句無心的玩笑話,他覺得刺進心裡。有天,他向貨運同事借2000元,說好下週發薪就還給對方,也吐露自己曾入獄的祕密。沒多久,「更生人」的標籤使他再度失去工作。「我非常沮喪。假釋前,我本來很有信心,還勸其他人不要擔心,社會一定會接納我們。我覺得我脫胎換骨,是個新的人了。不是都說,知錯能改,善莫大焉嗎?」

苦悶壓力大 半故意再犯

只有學校是唯一沒有標籤的所在。學長姐和同學知道他是更生人,仍親暱喊他「馬哥」「老爹」,教他用電腦,找他參加活動。時任東吳大學哲學系系主任的葉海煙對他印象深刻,「他逢年過節會寫信給我,總是很真誠地書寫自己,我覺得他內心很深邃。」馬景珊也記得,「海煙先生說我文章寫得好,很有才華。我第一次被說有才華啊。」

寫作,改變了馬景珊的一生。他在獄中寫下百萬字,他的字跡工整秀麗,即使塗改,也得細看才看得出痕跡,看得出是個追求完美的人。
寫作,改變了馬景珊的一生。他在獄中寫下百萬字,他的字跡工整秀麗,即使塗改,也得細看才看得出痕跡,看得出是個追求完美的人。

但日子並不好過,經濟匱乏、生活困頓,他還是那個死硬脾氣,不肯向家人低頭。他開始酗酒,沒錢買洋酒,就咕嚕咕嚕灌米酒。好似一場遊戲重複卡關,醉了就輕鬆,醒了又後悔。2004年12月23日,他再次因為持刀強盜夜歸女子的皮包而登上媒體。

人生有第二次機會,為何放棄?馬景珊只說:「那時候好苦,心裡滿腔怒氣。」感覺社會不友善?「對。」即便你做好準備,也不被接納?「對。」家庭關係變得緊張?「對。」壓力太大?「嗯。」沒辦法好好讀書?「非常⋯」葉海煙記得,馬景珊犯案前很不好過,「他有次哭著打電話給我,他真的很難過,他覺得他再也站不起來了,朋友有的都漂白了,但他沒辦法。」

馬景珊再犯案的地點很微妙,就在租屋樓下的超商,跑沒多遠就被警察逮住。葉海煙嘆了口氣問我說:「他是不是『半故意』的?超商門口就有監視器啊!」求證此事,馬景珊用一個故事回答我:「當天,原本有電視台要來拍我上課,這個採訪已經做了一段時間,只剩下拍我上課的畫面,學校、老師、記者都約好時間了。但當天凌晨,我就被抓進去了。」

馬景珊在獄中寫作也寫書法,他寫得一手好字,曾贈字給恩師葉海煙。葉海煙非常珍惜,將之裱框還掛在研究室裡。(葉海煙提供)
馬景珊在獄中寫作也寫書法,他寫得一手好字,曾贈字給恩師葉海煙。葉海煙非常珍惜,將之裱框還掛在研究室裡。(葉海煙提供)

是故意的吧?「我內心很排斥,不想再演了。日子就很難過,社會眼光那麼多,都快沒飯吃了,還要在那裡演我有多上進、多努力上課!」他把自己灌醉,但即使是爛醉,仍有一絲念頭是清明的,「我自我放棄了,有一股衝動,要讓你們等不到我,因為我又要進去了。愛報導,就報個夠吧。」我彷彿聽見他曾經滿懷期待的玻璃心碎了一地,哐啷哐啷的。

入獄無盡頭 絕望要尋死

再清醒時,人已在四方獄中,伴隨著悔恨。「我非常非常非常後悔,但已經來不及了。」某種程度,也鬆了一口氣?「至少這裡不用擔心沒飯吃,不用擔心沒錢繳房租。」這一關,得超過10年了,茫茫看不見盡頭。他夜裡總是睡不著,反覆閱讀《湖濱散記》,想像自己身在湖邊。好不容易入睡,又在夢魘裡驚醒,環顧四周,「我怎麼又進來了?」

家人對他失望透頂,馬景珊更是絕望。他趁沖澡時痛哭,水流掩去哭聲也抹去眼淚;夜裡蹲在舍房裡,頭套塑膠袋,靜靜等空氣吸光,還曾綁了毛巾,蹲在浴廁旁想吊死自己。瀕臨死亡時,他卻聽見心臟砰砰鼓動,原來生命力如此強大,「吸不到空氣時,你會希望快點心臟停止跳動。但心臟很有力氣,它跳得好用力好劇烈,感覺它很想呼吸。你愈痛苦,它跳得愈激烈⋯」

馬景珊在掙扎中選擇-腳一鬆,他就能一走了之,痛苦也會結束;但心臟用力砰砰顫動時,他腦海裡跑過的是家人的臉孔、兒子的笑容,還有東吳師生的支持,「如果我走了,『馬景珊』3個字只會留下非常刺目、非常不好的印象,我是沒知覺了,但他們還有知覺啊,孩子還要面對學校的朋友。雖然哥哥那麼有名,但出了一個馬景珊。」

馬景珊小時候不愛讀書,但入獄後開始大量閱讀,在獄中輾轉難眠時,曾反覆閱讀《湖濱散記》,想像自己身在瓦爾登湖畔。
馬景珊小時候不愛讀書,但入獄後開始大量閱讀,在獄中輾轉難眠時,曾反覆閱讀《湖濱散記》,想像自己身在瓦爾登湖畔。

死不了,只能活下去。他強烈想反轉這一切。他開始運動,讓自己汗流浹背,等待腦內啡帶來快樂心情。葉海煙數度探監,不斷鼓勵他寫作,要他寫好了就寄出來,他會找出版社看稿。馬景珊翻過水桶、墊上象棋板,日日伏案書寫,像記流水帳似的,重新檢閱自己的人生。

馬景珊大量閱讀書籍與雜誌,看到心有所感處,就抄進筆記本,寫滿一本又一本。姊姊馬景慧經常探監,為弟弟帶去他想看的書,「都是很厲害的書,像莫言的《紅高粱家族》,我也是學他看的。」同舍房的獄友小莊也說,馬景珊都是第一個起床梳洗,然後就坐到自己的角落開始看書,直到吃早餐下工廠。假日獄友們補眠瞎聊,他也不參與,總是埋頭寫個不停。

2度入獄後,馬景珊不斷寫作,陸續出了3本小說。
2度入獄後,馬景珊不斷寫作,陸續出了3本小說。

寫作助心靜 文學獎奪魁

寫作讓他平靜,火爆情緒被文字控制。他也寫日記,父親忌日、獄友打架,他都在筆記本中記錄當時心情。監獄月薪不過數百元,有天,馬景珊看到法律文學獎徵文,心裡暗忖,若拿個佳作,獎金5萬元可用上好久。他拚了命寫,以獄友為主角,耗時7個月完成《傾聽顏色的聲音》。2006年盛夏,他得獎了。只是,不是佳作,而是獎金25萬元的首獎。

這是馬景珊最喜歡回想的時刻,每每想起,他就情緒激動,「我原以為首獎是榮譽獎。沒想到,是第一名,首獎是第一名耶。」在監獄裡,他編號2006,得獎那年,正是2006年。「這是我的幸運數字,改變了我的人生。對這組數字,我再也沒有陰影了。」馬景珊慶幸沒把自己弄死,更慶幸「馬景珊」3個字有了新的意義。

與家人團聚 生活變新鮮

10年來,他出版了3本小說,《三個永遠》幾乎是他的類自傳。書名怎麼來的?馬景珊笑了。國小時,他問哥哥:「人死後去哪裡呢?」那時,他們住在台中大雪山下,夜裡天空滿是星星,馬景濤指著星空說:「人死掉後,就到星星那邊了。」他又問,這麼遠啊,那有多遠呢?「我一直記得,我哥跟我說『永遠』。」

苦牢20年,馬景珊臉龐線條柔和了,透過寫作學習思考並解決問題,不再靠直覺做決定。獄友小莊說:「他很有正義感,會替人出頭,但用講道理的,不是肢體或語言暴力。」是寫作救贖了他,每天下工進舍房寫到熄燈,週末鎮日書寫,「寫作時,心好自由,覺得自己不在監獄裡。」

年少時,馬景珊是越野車隊隊長。如今他仍喜好騎車,為了拍下這張自拍照,他將相機設定倒數15秒,氣喘吁吁衝上山巔,才順利拍下照片。(馬景珊提供)
年少時,馬景珊是越野車隊隊長。如今他仍喜好騎車,為了拍下這張自拍照,他將相機設定倒數15秒,氣喘吁吁衝上山巔,才順利拍下照片。(馬景珊提供)

3月出獄後,他與家人團聚,曾開車環島,還騎單車上塔塔加,在空氣稀薄的高山上大口呼吸。生活一切都是新鮮的,看完描述更生人的電視劇《刺蝟男孩》,他在臉書寫下:「我們都曾經是刺蝟。加油。」再有一天,他寫下:「如果說,監獄是一座汙水處理場,那麼除了分流、靜置的功能外,沉澱只能靠水自己,去泥脫臭⋯水的好壞,應該是看現在的品質,而不是它的過去。」

成長不埋怨 人生正開始

55歲了呢!但對馬景珊來說,他才55歲,人生剛要開始。他想繼續寫小說寫劇本,還想創業開有機麵店,從自種小麥做起。幾個月來,他邊整理獄中創業筆記,邊到麵店打工學習。妹妹笑說:「小哥很忙!家人群組裡,他一下說去參加農業訓練班,一下說收成了自己種的菜,要大家回家吃飯。」採訪時閒聊起小吃店,他馬上拿出紙筆記下我提到的「客戶經驗」。

馬景濤(左)與馬景珊(右)兄弟兒時常玩在一起,他們曾一起打棒球、釘棧板,有許多快樂回憶。(馬景珊提供)
馬景濤(左)與馬景珊(右)兄弟兒時常玩在一起,他們曾一起打棒球、釘棧板,有許多快樂回憶。(馬景珊提供)

「以前會埋怨自己把人生搞到這種地步。但現在我知道,如果沒有那段日子,沒有獄中書寫,我不可能成長這麼多。」他確實慢慢改變了。前幾天,他在麵店工作時,麵店客人無理罵他白目,即使內心火氣已起,他仍仔細將麵打包,輕聲說:「您慢走。」我好奇,麵店老闆知道他是更生人嗎?「我覺得應該知道耶!有一天,他們很開心跟我討論單車生活,但我以前沒提過,我猜他們是看到我的臉書。」說完,他傻氣地笑了,那模樣竟像個孩子。好在,這個世界還是有一點善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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