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城風雪愁煞人 悼念劉紹銘教授

年曆甫翻新頁,民國一一二年元旦的連假剛結束,寒流仍籠罩在台灣的上空,惱人的風雨也不曾間斷。我幾乎足不出戶,每天待在家裡閱報看閒書,對紛擾的世事一向冷眼旁觀,無動於衷,內心還算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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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五日清晨,在報端看到劉紹銘教授於四日逝世,享壽八十九歲的消息,平靜的心湖終於掀起了一陣漣漪。自從十八年前他在香港嶺南大學榮退,我們就少有連繫,一O七年他獲嶺南大學頒發榮譽文學博士,翌年他所翻譯的「一九八四」出版七十周年,香港中文大學重新出版他的譯本,我也都是從新聞上得知。近年還傳出與師母離異的消息,我也無從查證,只覺得事有蹊蹺,內心百般不解。從沒想到他風光的學術成就背後,晚年的生活是如此地孤單,如今再傳來辭世的消息,內心又增添了一抹哀慟。

威斯康辛大學當年的師長年事已高,老成凋謝並不令人意外,先是漢學大師周策縱於九十六年逝世,享耆壽九十一歲,帶走了五四的光芒。近兩年來更是惡耗頻傳,前年十月經濟學家趙岡過世,同享耆壽九十二歲。去年十一月思想史巨擘林毓生教授緊跟著離去,享壽八十八歲,如今加上劉紹銘教授歸隊,威大四位大師級的人物均已作古,歲月無情,令人不勝唏噓。

民國七十二年,我赴威大東亞研究所就讀之前,這四位來自台灣的學者,早就在美國漢學界、經濟學界、史學界占有一席之地,盛名遠播,各立山頭,吸引了台灣的留學生競相投入門下。我即是慕名上門拜師,被劉紹銘教授收入門下的弟子之一,因而得以在學術風氣鼎盛的麥迪遜(Madison)悠遊二年,有幸與這四位大師時相往來,多所請益;往來最密切、對我影響最大者,當屬劉紹銘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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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紹銘是廣東惠陽人,1934年在香港出生,因家境清寒,自聖類斯中學小學部畢業後即告失學,在該校印刷所當學徒,之後轉到書局當售貨員,工作之餘自修中英文。1955年考入北角達智英文專科學校,翌年參加香港中學會考及格,並投考台灣大專院校,錄取台灣大學外文系。

就讀台大期間,他與白先勇、王文興、陳若曦、歐陽子、葉維廉、李歐梵等同學創辦《現代文學》雜誌。1960年畢業後即赴美深造,於1966年取得印第安那大學比較文學博士學位。之後長期在學術界工作,曾任教香港中文大學、新加坡國立大學、夏威夷大學、美國威斯康辛大學、香港嶺南大學。

教學之餘,他還熱衷寫作與翻譯,經常在港台報刊雜誌發表文章,譯作包括喬治.歐威爾(George Orwell)的名著「一九八四」、「動物農莊」等書。同時是夏志清「中國現代小說史」中譯本的參與者,對張愛玲小說亦有深入研究,曾出版三本專著。此外還以二殘、袁無名等筆名,出版了三十多本散文、雜文集,其中以《吃馬鈴薯的日子》和《二殘遊記》最為知名。

我認識劉紹銘,也是從這二本書開始的。前者出版較早,是我在輔大圖書館借閱的,對他苦學的精神至為敬佩;後者則是在「人間副刊」連載期間即追著看,寫活了華人在美國學術界的浮沉,看似詼諧、幽默的文筆,透露的卻是極為辛酸、現實的一面,顯示他的文學造詣和敏銳的觀察力。

那時我和哲學系幾位同學頗迷陳映真,有一位神通廣大,老是能從香港拿到台灣的禁書。有一次他偷偷塞給我一本封面草綠色的書,我回去打開一看,赫然是「陳映真短篇小說集」,是香港小草出版社出版的,編者就是劉紹銘。我如獲至寶,因為陳映真那時是個禁忌,我們從不敢公開談論,市面上也沒有他的書,對他諱莫如深。

我一夜之間就把它看完,內心深受感動,不只是陳映真的小說,也包含編者劉紹銘,我很敬佩他的勇氣。在那風雨如晦的年代,還敢編輯陳映真的作品集,嘉惠求知若渴的年輕學子。這本書我一直保留在身邊,直到十年前搬家,因要處理大批的舊書、雜物,竟不知遺落何處,至今仍引以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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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六十七年十月我進時報工作之後,文運大發,連得第一、二屆時報文學獎的大獎,猶如鯉躍龍門,平步青雲。文章大量見報,演講的邀約不斷,電視台找我編寫劇本,短短四年之間著作多達十本,很快達到創作的高峰,也嘗到成名的滋味。

但我並沒有被名利蠱惑,反而感到自己在台灣的發展已面臨瓶頸,有必要到國外走走看看,為自己再充電,便興起出國讀書的念頭。可是又不想攻讀學位,走學術路線,和一般留學生很不一樣,因而找不到合適的學校和科系,令我猶疑徬徨,差點就打退堂鼓。

高信疆非常支持我出國進修,了解我的困境後,建議我去找劉紹銘,他那時在威大東亞系所已取得終身教授資格,有一定的發言權。我一聽如夢方醒,才重新思考。高信疆對此很有信心,有一次利用劉教授來台開會時介紹我和他認識。那晚下班後高信疆約他在登琨艷開的「舊情綿綿」吃消夜,那是我第一次和劉紹銘見面,大約是七十一年秋天的某個晚上。

他講的是香港腔的國語,聲音低沉,初聽有些不習慣。他表示曾看過我的作品,也相當欣賞我的才華,加上高信疆極力推薦,幾杯啤酒下肚後就一口答應。但有一個要求,要我通過托福測驗,學校和系所的部分他願意全力協助。得到他的允諾,我有如吞下定心丸,當下就舉杯致謝,加上高信疆在旁起哄,頻頻勸酒,最後當然是扶醉而歸。

為了展示破釜沈舟的決心,幾天之後我向報社請了二個月的長假,到南陽街「美加留學中心」報名參加托福補習班,全力為托福考試衝刺。劉紹銘回去後也不時來信告知進度,不斷為我申請學校的事奔走。

十月五日我收到一封他的來信,直覺有好兆頭,連忙打開來看,信箋上只有寥寥數行:「蒙仁:早上發的信想收到。為了增取時間,我已打電話給先勇,請他寫介紹信,因此,不必麻煩黃碧端教授了,現在大勢很好,就看我的『面子』如何了。祝,愉快。」

看完信我忍不住差點尖叫起來,那天恰好是我的生日,這封信無疑是送給我的最佳生日禮物。信中的「先勇」當然是白先勇,黃碧端則是中山大學外文系的系主任,也是劉教授的高徒,二人原來也是我的貴人。而劉紹銘的「面子」也夠大,不久我就接到學校寄來的入學通知,再不久也收到托福考試的成績單,不多不少,正是及格的五百分。由於註冊日期迫在眉睫,拿著這二個文件,七十二年二月十七日清晨我便兼程搭機赴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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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過二十多小時的長途飛行,抵達麥迪遜機場時已是薄暮時分,外面積雪盈尺,寒氣逼人,景況悽涼,令我有不知流落何地之感。幸好劉紹銘開車來接我,有如見到家人,一時湧起無限溫暖。他看到我第一句話便說:你真是命中注定有貴人相助呀,換了別人就來不成了。

第二天我去學校註冊,正是准予補註冊的最後一天;再慢一天連上帝出面也沒辦法了,劉教授所言果然不虛。中午他請我吃飯,談起這一連串的巧合,雖然險象環生,畢竟完成了註冊手續。我如願以償,他也沒有白費心力,我們就此締下師生之緣。

更巧合的是二個月之後,高信疆為了政治情勢,被報社安排到美國暫避鋒頭,劉紹銘受託為他申請到威大「訪問學者」的身分,也匆匆來到麥城與我們會合。四月十二日下午,劉紹銘偕我和羅智成一同前往接機,四人在機場見面的瞬間,堪比電影上的感人鏡頭,先是緊握雙手,繼之熱情擁抱,因為一切的發展太突然,太令人興奮了。

劉紹銘先帶我們去市郊一家酒吧,喝他最喜愛的「藍尼姑」(blue nun)紅酒,一邊拿出煙斗抽起雪茄,剎時芳香四溢,那就是他真性情流露的時刻,迫不及待地問起台北的近況,高信疆便談起匆促赴美的始末,一談欲罷不能,回到他家時天色已晚,趙岡夫婦赫然在座。他們聽說高信疆要來,臨時過來致意,晚餐便多了二位貴客。劉師母已做好幾道拿手好菜,一一端上餐桌,菜香撲鼻,加上貴州茅台助興,酒酣耳熱,賓主盡歡,直吃到半夜才結束。

以後每隔一段時間,劉師母便會做幾道家常菜,邀高信疆、羅智成和我三人去家裡小聚。一來為我們解饞,二來陪劉教授喝酒聊天,排遣漫長時光。麥城的冬天特別長,雪季長達四個月,此時應邀到他家聚會,感覺特別溫馨。二個小孩正值青少年階段,活潑好動,常引來責罵或哄堂笑聲,使我們分享了他們家庭的溫暖,宛如家人般的親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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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秋天,陳映真應聶華苓之邀,來美國愛荷華大學參加「國際作家工作坊」。劉紹銘相當開心,親自開車帶著高信疆和我遠赴愛荷華城,去參加當晚的歡迎餐會,與陳映真、七等生、李歐梵及大陸來的劇作家吳祖光、小說家茹志鵑、王安憶母女等人,共度了一個愉快的周末。

翌日返麥城時,陳映真也與我們同行,因為劉紹銘已為他安排一場對威大東亞系師生的演講,周策縱、林毓生、趙岡等名士都是座上賓,之後又有人設宴款待,圍爐夜談,著實地熱鬧了一、二天,為麥城學術圈少有的盛事。

冬去春來,日子就在季節的遞變中平靜地過去。第二年課業的壓力逐漸加重,大部分的時間我都埋首在圖書館裡,看書、翻資料,寫論文,一般的活動就少參加了。聖誕節前夕,我順利地通過碩士學位考試,一如當初和劉紹銘的約定,不再攻讀博士學位,就此打包返台。七十四年元月中旬,我告別劉紹銘和幾位師長返台,及時趕回虎尾老家和家人團聚過年,我在美國二年的留學生涯終於成為過去。

轉眼離開麥迪遜已三十八年了,偶有回去走訪的念頭,終因路途遙遠迄未成行,感覺乃逐漸模糊淡去。如今看到劉教授辭世的消息,過往歲月又清晰地浮現眼前,像那一圈圈的漣漪不斷擴散,我豈能麻木不忍,無動於衷?便熬了三個晚上寫成此文,以之紀念劉教授對我的提攜、照顧之情,以及對麥城歲月永恆的懷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