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國書現身:揭露監控內化的餘震

圖片來源:中央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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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郁佳

促轉會邀請曾遭情治單位監控者閱覽自己的檔案,爆出民進黨立委黃國書曾受雇監控異議人士楊碧川、林俊義等人。

由於黃國書任事風評好,輿論多持同情,相信臥底都是被脅迫。個案性質應由個別採訪調查確認,但是看看香港,《國安法》在今年六月底實施滿一年時,政府刊物《警聲》宣布已拘捕逾百人涉國安,國安處舉報熱線已收到逾十萬條訊息。看了無法相信所有舉報者都是受脅迫為之。

在國安法體制下,許多人樂於舉報,大興文字獄。日前香港《大公報》〈誠品賣毒書美化侵略者 市民憤怒報警〉報導「自從香港國安法落實後,社會重返正軌,然而有人死心不息,不時散播被歪曲的事實、抹黑及煽動性言論。較早前,香港言語治療師總工會製作繪本,煽動幼童仇視特區政府,國安處已拘捕五名涉案疑犯」,始於慶祝抓港獨旗開得勝,然後宣稱該報接獲市民投訴,誠品書店公然出售劉淇昆《八國聯軍乃正義之師》,稱八國聯軍是因人道危機而不得不興的「仁義之師」,鼓吹「中國戰敗是中國之大幸」、「八國聯軍扶危救難,解民倒懸」、「中國官民對聯軍感恩戴德」,為西方侵略者洗白。儼然國民黨人指控台劇《斯卡羅》「美化西方侵略者」、「賣台第一人李仙得」。

市民向國安處舉報《八國聯軍乃正義之師》,法界認為該書篡改歷史、詆毀先烈、顛倒是非黑白、美化八國聯軍侵華的惡行,抹黑國家,挑起仇恨、撕裂社會,出售該書可能觸犯香港《國安法》第三十條,最高終身監禁或十年以上有期徒刑。另可能觸犯《刑事罪行條例》第九、十條「煽動意圖罪」,最高三年監禁,促請盡快追究刑責。香港誠品已全線下架。

那麼多人擠破頭,要靠舉報有功出頭天,以至濫殺無辜。就算是打進東奧為國爭光,竟也無法倖免。七月東京奧運中,香港羽球選手伍家朗因出賽穿黑衣,不像其他香港選手球衣印有香港區旗,被聯想為反送中黑衣。民建聯成員穆家駿發Facebook強烈譴責:「如果不想代表中國香港,請選擇退賽!」議員何俊賢起鬨:「羽毛球隊連在隊服上印上區旗區徽的錢都沒有嗎?成何體統?」結果香港史上首奪世青賽男雙冠軍的伍家朗,被迫臨時換球衣。比賽時不斷拉起濕透的衣襟擦汗,多次判斷失誤,竟提前敗於分組賽。事後自言連平日一半水準都不到,港人痛惜。

穆家駿是教聯會副主席。教聯會會長黃均瑜被問及是否懲處時,表示穆家駿只不過發表一句意見,竟比伍家朗受更多人批鬥。黃均瑜說不應該譴責發現問題的人,穆家駿感覺到不妥當的東西而發聲,黃均瑜會尊重他的言論。

實際上,只有一種言論可獲「尊重」,其他言論則會被舉報逮捕。在六月,旺角公寓窗外曬衣架掛出「光復香港 時代革命」黑旗,遭路人舉報後,警方拘捕四十歲男子,指涉嫌發表煽動文字,最高可關兩年。

在臺灣,許多人走過香港正在上演的監控年代,認為監控對他們毫無影響。其實他們的角色類似外國遊客。

二OO四年,美國記者艾瑪.拉金的報導《在緬甸尋找喬治.歐威爾》一書說,緬甸政府禁止導遊向外國遊客談及政治,無論被問什麼,都得往好的方向解釋。就算示威隊伍從眼前走過,導遊得面不改色大談佛塔的歷史、早餐的魚湯河粉。政府並且警告導遊,政府一直在監視所有人,只要一談政治,政府馬上就知道。作者遇過一些導遊,只要她一問到政治,對方就哈哈大笑,不吐半個字。

緬甸絕大多數地區禁止觀光,包括少數民族居住的山區:南方的孟邦有十五萬村民被迫築路;往北的克倫邦,克倫族軍隊燒村強迫五十萬村民遷徙。政府軍把村民當盾牌,穿越雷區時,逼村民走在前面人肉掃雷。外國遊客看不見軍政府的殘酷鎮壓,認為西方人權團體小題大作,告訴作者:「既然每個緬甸人都對你微笑,這裡應該沒有外界說的那麼糟。」

緬甸朋友則告訴艾瑪,緬甸就像一個女人罹患癌症,知道自己病了,還是過她的生活,就像沒事一樣。她拒絕看病,還是撲了粉、戴著花,到市場跟人聊天,別人也跟她聊。別人知道她得了癌症,她也知道自己得了癌症,但是沒人說破。

緬甸軍情局受前蘇聯、中共訓練去監控每個人,規定就算訪客留宿家中也要向當局登記,投宿旅館要向九個政府部門報告,所有電話、傳真、數據機都要登記,各地道路都設有檢查哨。在鄉鎮透過鄰里組織運作,地方每天向中央報告。如果有醉漢發表反政府言論、菜市場一籃芒果被偷、夫妻吵架,最可能知道這些的就是軍情人員。

歐威爾小說《一九八四》描述:「黨員從出生到死亡,沒有一天逃得過思想警察的眼睛。即使在他獨自一人的時候,他也無法確定自己是否真的獨自一人。無論他在哪裡,睡著或醒著,工作或休息,泡在澡盆裡或躺在床上,他都受到無預警的監視,而他也不知道自己受到監視。他做的事沒有一件事無關緊要,他的人際關係,他的休閒活動,他對待自己妻兒的方式,當他獨自一人時臉上的表情,他睡覺時說的夢話,甚至他的肢體動作,全都受到詳細檢視。」

軍情人員知道你在哪裡睡覺,跟誰睡覺,攔截你的信件拆看,竊聽你的電話,從大學到辦公室,寺廟到茶館,每個公共場所都埋伏了眼線。作者問緬甸朋友如何分辨軍情人員,每個人答案不同。有人說,軍情人員把錶戴在右手,用右手抽菸,當作自己人的暗號。後來作者發現緬甸有一半人都這麼做。

有位英國攝影師想拍攝政府強迫村民築路的證據,然後發現自己被跟蹤了。因為陌生人的纏腰布裡浮現手銬的形狀。

有人說全靠第六感,有時他會感覺到有人站在門邊、或電話被監聽。能做的就是機伶點。一位替政府設計橋樑、水壩的退休工程師說,如果你以為自己受監視,那麼你的行為就跟你受到監視時一樣。所以不需要真有人監視,政府只要民眾整天疑神疑鬼、相信有人在監視就夠了。

結果每個人都是演員。作者看緬甸朋友和五個人開心打牌,一路開玩笑。散會後他卻說,那五個人當中只有一個人他可以相信。

人們話還沒說出口,必須先衡量是否安全。在不對的時間微笑,在不對的場合露出不對的眼神,都可能遭人誣告。玩牌的朋友告訴作者:我們好像困在一齣戲裡。

調查局《佈建工作手冊》說,各區分為每五百人、每六百人、每七百人佈建一人三級,預定共三萬線民。四成在各行政村里,六成在各界。調查局曾監控學界、法界、政界、商界、藝文界、媒體名人,和學生社團、宗教組織、黨外雜誌、海外學人等。如果我們對這三萬人一無所知,說明我們在臺灣也等於外國遊客在緬甸,對為求生存而發展出來的心理宿疾毫無意識。

我們從未想過,為何長輩總要求息事寧人,對於鄰居噪音垃圾、路霸佔地為王、同儕循私放水等,往往極盡寬容無奈。甚至隔壁性侵女兒、姐妹,鄰居親友知情都裝聾作啞。與其問臺灣為何拍不出《魷魚遊戲》,不如問為何數十年來臺灣報刊影評、書評、藝評、樂評、食評往往零負評,暗示地雷時必須極盡迂迴影射,看不懂的人就讓他看不懂算了。座談、開會眾人鑑風辨色說場面話,緊要關頭學緬甸導遊哈哈大笑混過去。逢人不說真話,只說「認真就輸了」。

也許是因為任何人都可輕易置你於死地。《在緬甸尋找喬治.歐威爾》說,對錯誤的人說了錯誤的話就可能被關,所以千萬要避免跟任何人爭吵,以免鄰居懷恨告你是匪諜,半夜就有人來敲你家的門,把你屈打成招送進監獄,下落甚至不告訴你的家人。關了幾個月、幾年放出來,你的家人才知道你去了哪裡。或者,他們這輩子都不會知道你的消息。

監控年代的臺灣,也像一個女人得了癌症,日子照常過。但我們知道自己病了嗎?如果至今都不知道,怎能說已經痊癒。

到今天,我們仍然不知情地承受舉報的餘震。

作者曾任《自由時報》主編、台北之音電台主持、《Premiere首映》雜誌總編、《明日報》、《蘋果日報》主編、金石堂書店行銷總監,現職寫作。獲《聯合報》等文學獎,著《帽田雪人》、《愛比死更冷》等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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