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珊珊》台北起源

黃珊珊》台北起源
黃珊珊》台北起源

【愛傳媒黃珊珊專欄】在城市裡頭尋找真正的老生活,比如走逛萬華艋舺一帶。這片新店溪、大漢溪匯流成淡水河所沖積成的河曲溼地,它的名字曾經是平埔族語稱呼木板舟的語言,用以形容這塊原漢之間船商貿易盛行的所在。後來此處的地利之便,使得港口商務繁盛,來自閩南一帶的移民開墾建設,最早的福德宮、龍山寺、青山宮坐落此地,更是漢人移民的集會據點、信仰中心。

在西萬華,這裡有全台北市歷史最老的貴陽街,早期漢人在此地和平埔族人交易番薯,而稱之為「番薯市街」,至今仍留有不少洋樓建築的老店舖,艋舺青山宮就位在臨河不遠的街邊。或是轉個彎,走上最繁榮的華西街,原是清朝年間,碼頭工人、船夫落腳的凹斗仔街,後來日治時期有明町燈紅酒綠的遊廓,一直到現在的小吃夜市,曾因為現殺蛇肉而名噪一時。

途經龍山寺,沿廣州街一路走過,隱身西昌街旁短短窄窄的224巷,就是俗稱的「青草巷」。這裡每一間店鋪都是在地經營數十年的老字號,門前一大把一大把的草葉蔬菜,或鮮綠現採,或乾燥藥用,在過去醫藥不發達的年代,更有「救命街」的稱號。一百年前,空氣中的草香味就已經瀰漫在這裡,一百年後的炎夏,在地人最解暑的飲料,同樣是一杯古法製作的青草茶。

再往東走,目光將會遇上的是紅磚木樑的剝皮寮歷史街區,名喚「剝皮」的說法不一:有人認為是舊名「北皮寮」的讀音轉換,也有人認為是福州商船進口杉木,在此加工剝去樹皮的工寮,還有人認為是台北清代製革產業,在此剝取獸皮的加工地帶。原本結構疏陋的磚房,經過現代技術的修復補強以後,作為藝文展覽場館使用。這裡仍然保留清朝時期的街廓,剝皮寮街區彷彿有種時空的魔力,一旁就是車聲喧鬧的康定路、廣州街,可是一轉身走入紅磚巷道裡,就好像在都市鬧區劃出了一塊小小古樸的寧靜。

我感觸特別深的是,這塊擁有百年歷史的街區,在2021年5月疫情正值高峰的時候站上了防疫的第一前線,與萬華地區的居民一起挺過新冠病毒的來襲。

當時,萬華區的感染鍊爆發,聯合醫院在剝皮寮設置了社區篩檢站。回顧台灣公衛發展的過程,篩檢站一般都是挑選醫院附近合適地點設立,從來沒有離院設置社區篩檢站的經驗。剝皮寮街區的廣場提供了足夠寬敞的區域作為等待區、留觀區,拉開批價、採檢、快篩陽性隔離的動線。而古宅內部的空間分隔,恰好就成為篩檢清潔區、緩衝區、汙染區的分區,讓醫療團隊規劃進駐。

這36天裡,剝皮寮社區篩檢站宛如全台灣抗疫的前線堡壘,超過四百位來自不同院區辛苦的醫護人員竭盡全力,為台灣擋下了這一波病毒的擴散。也多虧福音里、青山里的里民配合,面對這場每個人都從未經歷過的疫情,展現出緊密合作的互助關係。這裡既是最古老的街區,也是台灣公衛史上第一次離院設置的社區篩檢站。

在剝皮寮,除了歷史沉澱出的時間感,還有早已累積數十年以上凝聚出的鄰里互動,是它的彈性和韌性賦予應變的空間,扛住了突如其來的疫情。廣州街上的紅磚騎樓,從那36天的抗疫行動過後,更多了一層新的光輝。它述說著一座城市的底蘊,也許不只是反映在它最先進、最自由的思想空間,還有它如何經年累月形成一種寬厚的鄰里關係,在最緊急的時刻,因為有情,才更有力。

續從廣州街一路接上南寧路,沿中華路向北走,經過的日式鐘樓建築,是日治時期興建的西本願寺。作為當時日本人本願寺教派的據點,其全名為「淨土真宗本願寺派台灣別院」,是撫慰日本軍人、照護傷患、舉行佛教葬禮的地點,也有做為緊急避難所和社區教育活動場所使用。後來國民政府接收以後,西本願寺的院區成為安置軍眷的「中華新村」,卻因為後期疏於管理,住民出入複雜,1975年的火災,本堂的木造大殿以及御廟所付之一炬。

直到2005年,政府進行萬華406號公園違章建築拆遷的時候,殘存的西本願寺才重見天日,指定為古蹟後,修復重建路上又再次碰上火災。目前保存下來的遺跡包含鐘樓、樹心會館,以及本堂基座、御廟所台座和地窖等等。接壤漢人移民重鎮萬華,一座日軍統治下的佛教場所,二二八事件國民政府曾在地窖短暫關押犯人,而後成為安置軍眷的所在,遭受二度火焚,最後在一條名為「中華」的路上,和國軍英雄館相隔一街對望。我當律師時的律師事務所就在長沙街上,也是我出社會的第一份工作。

重整後的西本願寺廣場,一改過去違章建築林立的景象,大火帶走當初的木造建築卻也十分讓人惋惜。走在殘存參道的石階上,西本願寺的建築歷史,彷彿隱隱折射了台北西區的發展過程,一座城市是怎麼看待自己的過去,怎麼在遺忘之中重新記得,或是猝然挽回某些遲來的復甦和殘存的美。

來到艋舺走逛的終點,年代上的時序也一路往前,抵達了最時髦現代的西門町。

最初參照東京淺草的休閒商業區規劃,此處還保留著日本人所劃定的名字,卻已經是美日舶來品、街頭文化的匯流地帶。中華路的中心點,捷運西門站的六號出口,是所有年輕男女徒步走逛的起點,目光隨著腳步,瀏覽成都路、漢中街、峨嵋街五光斑斕的各家店舖品牌,確實會讓人在潮流中感到微微的暈眩。

放眼今日西門的繁華夜幕以外,我同樣記得昨日,曾經的中華商場:忠孝仁愛、信義和平,從小南門、西本願寺、中山堂,直到城中北門為止的連棟商場,中間以四通八達的天橋路網銜接,流動著擁擠人潮。遠遠就能看見「松下電器」、「國際牌」偌大的霓虹方塊,像一道發光的城牆,中華商場這裡的商業繁盛,也是一代人的生計所在。最初本來是政府效仿現代主義都市規劃的中華商場,卻以令人料想不到的方式,重新發展出一種高度複雜的秩序。時至今日,中華商場早已拆除多年,商業活動轉向西門徒步區。中華路曾經有的熱鬧,也隨著今天地下化的捷運系統,彷彿回歸了日治時期林蔭大道的氛圍。

走過成都路的彩虹斑馬線,隔著馬路與六號出口對望的紅磚建築,西門紅樓從過去的西門戲院,乃至現在日落後開始營業的各式酒吧,這裡從2006年開始發展至今,已是同志文化的重要地景空間。原本被馬路分隔開的紅樓商圈,不僅僅因為同志社群讓這裡變得熱鬧,它更見證著社會風氣逐漸從保守走向開放。過去視為一種禁忌的身分認同,隨著時間讓人認識到:其實彼此之間沒有不同,不妨用更寬闊的眼光,看待每個人內心關於愛的想像。

「愛與和平仍然佔領西門町」,曾經有詩人如此寫過。我喜歡這樣帶有青春氣息的描述,就像電影《青少年哪吒》裡頭,年少徬徨的李康生如何穿梭西門街頭。萬年大樓至今依然是不落的商業地標,電影街特別是在影展期間吸引眾多影迷輾轉流連,很難想到最初這塊徒步區,在日治初期還是一片荒涼的沼澤窪地。

不同於京都,對每一件事情都小心翼翼的守護,處在台北這座快速發展、快速汰換的城市,一種集體記憶也許會隨著一代人的老去而慢慢散落。城市的繁複、纏繞和糾結,也會用一種新的方式重新構成下一代人的集體回憶。

如同我在台北生活、工作的數十年,形成屬於我自己的記憶;在台北成長的,我的孩子,也將會在他的內心慢慢找到形容這座城市的詞彙和語句,記得他生命中在此城的種種印記。

作者為前台北市副市長

照片來源: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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