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佔鐘清場集體被捕之後

12月11日，佔領運動歷時75日後，要來的終於來了。警方全面清理金鐘夏慤道一帶佔領區，原本的帳篷、藝術品和留守者等，一日之間全部消失。坊間一般稱之為「終極清場」。其實這種說法未免不盡、不實。不盡，因為立法會外及銅鑼灣佔領區尚未消失；不實，因為市民總有一天會回來再次佔領，繼續公民抗命，尚無終極可言。因此，我認為以「佔鐘清場」來形容比較貼切。 當天早上，執達主任及代理人執行禁制令清理路障，但是由於部分路障結構複雜且有石屎及大型自製棚架，所以延至中午1時前才完成，較警方原定時間表晚了兩個半小時。下午1時許，警方向示威者發出最後通牒，宣稱即將全面清除金鐘夏慤道路面其他障礙物，呼籲佔領區內的人士在半小時內離開，否則封鎖佔區清場。封鎖後，市民不得進入封鎖範圍，只可從龍匯道離開，警方會登記市民身分證作日後追究之用。部分無意被捕人士趕忙離開。 下午2時起，警方封鎖佔領區，派出數千警員清場及包圍示威者，徒手撕破黃傘，斗車鏟走敗瓦。警員在各路口組成人鏈封鎖佔領區，兵分三路，由東、西、北同時向佔區推進。佔領區大部分範圍已經「人去營空」，警方沒遇阻撓，只有兩三人一度於營內稱要留守至最後一刻，但當警方「移除隊」到達，經勸喻後，願意自行離開。警員隨後逐一將物資站、自修室、象徵佔領運動的巨型黃傘，以及市民留言「連儂牆」等拆下，由夾斗車清走，清潔工人迅速清理街道。 下午4時半，警方開始處理由早上一直靜坐在解放軍軍營附近添華道的示威者。他們坐在地上組成人鏈，高呼「我要真普選」、「無畏無懼」等口號互相打氣。警員採取拘捕行動時，先上前向示威者講解原因及要求示威者合作站立，在兩名警員陪同下離開；如果不合作，則由4名警員抬走，登上旅遊巴送往各區警署。拘捕過程沒有發生衝突。 隨着天色漸暗，警方加快拘捕行動，同樣沒有遇到阻撓。學聯秘書長周永康留守至最後，餘下示威者高唱佔領歌曲《撐起雨傘》，其間周永康手持黃傘一度感觸落淚。另一邊廂，約百名市民在夏慤道遠東金融中心一帶行人路舉行黃傘，向被捕者大呼「加油」，警方派出近百人戒備，防止衝出馬路重新佔領。但是沒有人著手重新佔領。警方最後開放遠東金融中心對外的夏慤道行人路。傘下人們暫別佔領區，臨行前在路障遺下標語「It's just the beginning」，誓言他朝必定捲土重來。警方終於在晚上9時率先開通紅棉道和夏𢡱道西行線等車路。晚上10時45分，金鐘夏慤道全面通車。 當警方拘捕最後一名示威者後，行人路上的示威者隨即乘搭地鐵轉戰銅鑼灣「鳩嗚」（購物），部分人留守銅鑼灣，有人在怡和街不斷「過馬路」，甚至綁鞋帶、跌硬幣在路上逐一拾回，即使紅燈仍未返回行人路。在場有約30名警員維持秩序，紅燈亮起時趕示威者回行人路。其間有人涉嫌襲擊一名舉黃傘的中學生，導致場面混亂，警方其後帶走施襲者。 整個「佔鐘清場」行動歷時約13.5小時，在金鐘、中環一帶清除總共21個障礙物。行動中249人被捕，包括學聯秘書長周永康及15名泛民立法會議員，被控非法集會、阻差辦公等不同罪名。學民思潮召集人黃之鋒和學聯副秘書長岑敖暉沒有現身於靜坐公民抗命行列。另外，警方要求909名自行離開的示威者登記身分證等個人資料，表明保留追究權利。 整體來說，警方對金鐘和對旺角的清場策略大有不同。面對金鐘示威者，警方派出數千警員作「步兵」，封鎖金鐘一帶各路口及天橋，然後在指令下列隊逐步向佔領區中心推進。這一點顯然有別於在旺角清場時派出藍衣精銳特警「移除隊」以全副裝備打頭陣。反觀金鐘清場，警方主要派出全副裝備軍裝警，警員被指令必須保持神情輕鬆，也沒有使用武器。此外，拘捕社運領袖人物的次序也有別於旺角清場：旺角清場警方率先拘捕領袖，但在金鐘清場至中後段，即約下午4時才抬走坐在路上領袖及重點人物。警拉起封鎖線，築成一通道，把佔領者逐一帶走或抬走，帶上旅遊巴送走，安排類似7月2日清晨的「預演佔中」清場。警方給予警告時聲線比較溫和，又「溫馨提示」佔領者反抗會弄傷自己和旁人，未有如旺角清場時緊張。這恐怕是因為金鐘清場備受本地和國際傳媒高度關注，監警會成員在場監察，以及金鐘佔領者未有反抗。儘管警方試圖挽回公眾形象，但絕不可能掩蓋過往的暴力行為。 在「佔鐘清場」行動當中，充滿著許多感人的故事。未成年被捕者、17歲學民思潮成員周可愛，決心承受公民抗命責任被捕，獲父親支持。另外，最年長被捕者為90歲高齡黃伯，他兩個多月來風雨不改到金鐘支持學生，清場當天也參與靜坐，在警員攙扶下，拄着拐杖一步步登上警車。至於力勸年輕人離開的麥婆婆，自己留下被捕，令人動容。此外，最少有30至40名不同機構社工甘願留守到最後直至被捕。在學界方面，中文大學政治與行政學系副教授周保松、嶺大文化研究系兩名副教授許寶強及陳允中，以及退休中學教師韓連山、理大退休教授何芝君也在靜坐被捕行列。 當然，多名泛民政黨成員也不例外。他們留守金鐘等待拘捕，包括曾經聲言要做佔中「第一被告」的民主黨創黨主席李柱銘、現任主席劉慧卿、公民黨主席余若薇，而公民黨成員陳淑莊也於傍晚加入靜坐被捕。李柱銘表示：金鐘的佔領完結不等於事情了結，因為運動已在學生心中點起了民主之火。另外，15名泛民立法會議員先後被捕，工黨主席李卓人則是留守至最後被捕者。泛民飯盒會召集人公民黨黨魁梁家傑表示：以靜坐方式等待警方拘捕，是為了避免警方把武力升級，讓佔領者可選擇完成和平非暴力的公民抗命。壹傳媒集團主席黎智英也同樣被捕。他辭任《蘋果日報》社長一職，由壹傳媒平面媒體行政總裁葉一堅兼任。 文化監暴成員、歌手何韻詩同樣留守金鐘佔領區等候被捕，並與學聯常委羅冠聰、理大退休教授何芝君手挽手坐在第二排，成為警方第19名帶走的留守者，被捕前高呼「公民抗命，毋畏毋懼」口號，之後由兩名女警陪同下，自行登上警方旅遊巴士。另外，音樂人周博賢也在留守拘捕者名單上。 不過，有人選擇被捕，也有人選擇撤離。有離開市民表示不打算被捕，擔心影響女兒投考政府工作的機會。另有年僅12歲的學生說，自己瞞着父母到場見證，但是擔心刑責，遇上警方執法時必定儘快離開。有位中學生表示在佔領區內聽到有人說學生一旦被判非法集會罪成，需要接受感化一年，到時將不能再參加集會，因此為了繼續抗爭，因此決定不留下被捕，未來會觀察情况再參加不同的抗爭。有位大學生表示自己曾經在6月13日的立法會集會被捕，還有兩星期要再上庭，為免再次被捕而遭還押，決定先行離開。另有大學生表示因為擔心未來可能影響申請專業執照，因此自行離開。 在雙學（學聯、學民思潮）方面，部分成員選擇留守前線，共有9名學聯及4名學民思潮成員被捕。雙學表示短時間內不會有進一步抗命行動。學聯稱短期內不會呼籲市民重新佔領，學民思潮會在本週內討論下一波行動，討論方向是元旦遊行後發起佔領。佔中三子將於開會商討未來行動。 學聯副秘書長岑敖暉目前處於保釋狀態，沒有參與靜坐被捕，但仍在傍晚到葵涌警署聲援被捕者。他表示短期內不會呼籲市民重新佔領，但相信流動式佔領行動會給政府或警隊造成一定壓力。他強調，政改爭議不會因為清場而解決，未來會繼續抗爭，包括在第二階段諮詢時狙擊官員，或在立法會表決政改方案時發起大型抗爭運動，逼迫議員否決方案。 在警隊方面，負責佔中後勤支援的警長談國倫於晚上約8時在灣仔處理押送犯人期間突感不適，到附近運輸用旅巴休息時，突然在車上暈倒，不省人事，同僚立即召救護車把他送往灣仔律敦治深切治療部搶救，直至凌晨情况危殆。特首梁振英及警務處長曾偉雄分別前往探望。當然，官樣文章也就這樣從病人的不幸中炮製出來，聲稱病人是因為佔領運動而超時工作，近日又有傷風感冒帶病上班，導致遭此不測。事實上，警員身體狀況不佳，暈倒危殆，固然不幸，但絕對不是佔鐘市民所造成或者需要負責的，後者既無法律責任，也無道義責任。佔領市民對全體警員始終沒有「不會暈倒」的擔保責任，反而是警員本身及其上級長官需要對警員享有足夠休息時間、跟蹤過勞狀況、適時調換崗位、預警通報長官等，負有根本責任。 附帶一提，在警方及執達主任清場前，於10日晚上至11日下午，陸續在多區上門拘捕4名佔領運動期間「行動派」組織的核心成員，包括社民連副主席黃浩銘、人民力量執委蘇浩、學生前線成員鄭錦滿及熱血公民創辦人黃洋達，開展雨傘運動以來最大規模的秋後算賬。警方表示眾人涉嫌觸犯多宗參與未經批准集結罪。其中黃洋達更加涉嫌參與59宗非法集結，被帶往深水埗警署。 綜觀全日「佔鐘清場」行動，雖然不是由我先前所主張由佔領市民主動擇日接受警方清場和拘捕，而是警方主動事先張揚擇日清場和拘捕，但是兩者結果畢竟殊途同歸：不先主動自首，甘願接受拘捕。以這個畫面來暫時結束「佔鐘」，既不抵抗，也不逃避，是最令人感動的。懷著滿腔熱誠，藏在眾人心裏。這一天將會永遠記載在香港史冊當中。過千人的犧牲和奉獻將會普照人心，表現出震撼人心的責任感、正義感和意志力。整體而言，我有以下四點意見。 一、當局底線盡露：中共集團及其操控的港共政權，面對香港政改議題，一概以「不殺香港人」為底線，以「上國際頭條」為忌諱，堅持絕不允許開槍，並且汲取9月28日亂放催淚彈導致登上全球國際頭條新聞的教訓，以及旺角暴力清場所造成的全球負面形象，改為在本地及國際傳媒鏡頭面前，選擇以微笑、包圍、提示、抬走等方式，柔性應對靜坐在馬路上的佔鐘人士。這種態度表示中共與特區政權都是色厲內荏，懼怕外國勢力，懼怕本國民怨，亦即相當害怕港人佔領運動對抗專制政治的做法，將會激發香港、大陸、全球政府及公民團體的持續關注和多方指責。這條底線，如今已被追求民主政制的香港市民清楚看得很清楚，那麼未來港人公民抗命與不合作運動必定越挫越勇，持續升級，直到踩到這條底線的周邊範圍，全面提升烈度，絕不善罷甘休，或者鳴金收兵。大家就是知道：共產黨大罵參與佔領運動的港人，但是不願在眾目睽睽下殺害港人，更沒有聲張「我是流氓誰怕誰」而在全球媒體面前曝光的勇氣。從今以後，香港公民抗命大可以提升烈度，在顧全和平非暴力原則的大前提下，直逼上述底線。這一點或許是整場佔領運動的最大得著。儘管大家不要全面鬆懈而看輕共產黨的邪惡性和行動力，但是在目前全球政治形勢下，共產黨在香港市民心目中，根本就是一頭紙老虎，港人日後必定再接再厲，越挫越勇。 二、擇一被捕自首：佔鐘清場之前，有些曾經實際參與過佔領運動的人主動離場而去，選擇不接受拘捕。我尊重不接受拘捕及不主動自首的每個人之決定，但不認為這是忠於「公民抗命」的初衷。公民抗命的最重要目標就是要產生道義感召力量。接受針對違法行為的法律制裁，正是產生道義感召力量的必要條件。如果曾經實際參與過佔領行動的人士，既不接受拘捕，也不主動自首，反而以各式各樣理由搪塞（例如：已有前科、已有訟案、擔心謀職、場外監督、徐圖後計等），似難服眾。如果這些理由可以用來「合理化」既不接受拘捕、也不主動自首的做法，那麼它們同樣也可以用來「合理化」當初他們根本不應前來佔領街道。如果不能敢做敢當，那些「反佔中」之流以後極可能譏笑這些人「早知今日，何必當初」。總而言之，佔領完後，拍屁走人，不是公民抗命。接受被捕或主動自首，二擇其一，方為正途。同時，被捕或自首後認罪的重點，不宜如同佔中三子般放在香港法制當中不公不義的「非法集結罪」（因為公民集會根本是基本人權，集會核准制早應改為備案制，這是惡法），而是應該放在阻礙公共交通，導致影響部分市民生活的相關罪行。當然，如果沒有實際參與過佔領，並且持續阻礙公共交通，當然就沒有這些被捕、自首或認罪的問題。 三、自首不如被捕：事實往往勝於雄辯。月初佔中三子率眾自首，僅有65人參與。反觀金鐘清場，眾人接受被捕，人數高達249人，另有909名自行離開的示威者被登記個人資料及被警方保留追究權利，兩者合計1158人。事實證明，接受被捕較主動自首更能吸引眾人參與，而在客觀效果上也更能感召人心。我已在前文提過，重點不在於如何通過未知何時出現的審判答辯精彩話語感召人心，而是在於在馬路上被捕的畫面比在警署前自首合照的畫面更加震撼，同時彰顯「佔鐘」長達75日的主因，不是因為人們一直「不願自首」，而是因為警方一直「不願拘捕」。因此，自首不如被捕，今幸求仁得仁。儘管「佔鐘」自首與被捕人士，合計僅有314人，遠低於佔中三子在發起佔中運動當時所號召的10000人目標，但是佔領運動已經締造了香港歷史全新一頁。前雖無古人，後必有來者。我預期在日後將會出現的公民抗命和佔領運動當中，自首及被捕人數，極可能會在上述基礎上有所躍進。只要大家放眼大局和可見將來，實在無需為這次人數太少而感到氣餒。這次始終是個好開始。 四、伺機再次佔領：清場是一時的，民意是永恆的。當局清場解決得了交通問題，解決得了面子問題，但是解決不了政治問題，解決不了公義問題，於是政治問題和公義問題很快又會回過頭來，產生新的交通問題和面子問題，此起彼伏，潮漲潮退，波浪翻騰，抗爭不息。在目前情勢下，剩下的立法會外與銅鑼灣佔領區佔領人士，頗有可能仿效金鐘佔領人士，不抵抗，不撤退，等待12月15日接受警方清場和拘捕。果真如此，雖然這一波佔領運動將會暫時告一段落，但是雙學及民主同道現已開始構思下一波佔領運動的時間、地點和方式。整體而言，我預計在2015年元旦前不會再有佔領行動，以利市民休整，全市歡度佳節。「元旦大遊行」頗有可能是下一波佔領運動的觸發點。此外，2015年1月特區政府可能在人大決定框架下開展所謂「第二輪政改諮詢」，料將長達2個月，更是下一波佔領運動的另一個可能觸發點。接下來當然是「行政長官向立法會提交具體政改方案」以及「立法會表決政改方案」，也是下一波佔領運動的可能觸發點。由此可見，這些火藥桶已經佈滿2015年上半年，目前已無懸念。再次佔領，公民抗命，必定重現，剩下的只不過是時機問題而已。從今以後，一方面審慎部署，掌握形勢，伺機而動，另一方面反省不足，深耕社區，感召人心，進一步探討在第二次佔領運動以外，有無其他公民抗命及不合作運動方式，團結力量，眾志成城，分進合擊，然後有節奏、有計畫地逐步推進，正是未來半個月各方民主同道的新功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