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ahoo論壇／蕭景紋】生父的秘密

作者為駐美兒童腎臟科醫師

美國是個重視個人隱私的國家，因此每年醫院員工都需要通過一個叫做HIPAA（健康保險便利和責任法案）的審查，確定大家懂得如何守護病人的隱私權。若是違反一些安全標準，譬如在電梯裡頭指名道姓地討論病人情況、隨手將病人的報告扔在垃圾筒裡、或是未經授權便查看病人的檔案等等，都會引起嚴重的後果，包括被炒魷魚或是吃官司。

維護HIPAA是醫院員工裡日常生活裡的一部分，大家都很小心翼翼地遵守規矩。因此，當眼前這個小嬰兒的年輕母親和外婆虎視眈眈地瞪著我時，我心裡不禁起疙瘩，不知如何處理這一檔棘手的事。

年輕母親在懷孕時就查出來孩子患有多囊腎病，當初還在一起的男友曾透露他在年幼時也患有同樣的疾病，但是手術之後就沒事了。後來這對小鴛鴦的感情漸漸走到終點，孩子還沒出生，兩人已經鬧翻了，男友甚至撂下狠話，一輩子都不要跟孩子有任何瓜葛。聽說男友的母親也是一樣難搞，使得年輕媽媽和外婆即使生氣，也不敢去和男方討公道。

現在，兩個女人和一個新生兒在我的診所裡，氣氛弄得很僵。因為，孩子爸爸曾經是我的病人。幾年前，他轉去成人腎臟科了，但是我記憶猶新，對他的腎臟疾病也是熟悉得一清二楚。眼前的媽媽和外婆並不知道我對事情的來龍去脈瞭若指掌，他們只希望從電腦檔案裡找出生父的資料，以便她們了解孩子的病因。

「沒有父親的同意，我們不能隨意查看他的資料。」

「但是事關孩子的健康，怎麼能夠這樣草率呢？」孩子的外婆氣沖沖對我喊著。

身邊的女孩則低著頭，眼睛紅紅的。想來她這一路走來也是心酸，而且最後還遭到了負心漢的遺棄。

我也是很看不過去，尤其這個爸爸曾是我的病人。記得他當初還是個小毛頭，如今竟然如此混帳，實在很想揪著他的耳朵痛罵一番。不過，感情的事到底誰對誰錯很難評判，我只能盡力把孩子照顧好，同時維護爸爸的隱私。

接下來幾個月，媽媽總是定期帶著孩子回來複診，除了超音波的泡囊，其他一切檢查都正常。我雖然知道父親的病歷卻不能透露，只能建議孩子去遺傳科做更進一步的檢查。因為孩子的病情穩定，媽媽為了避免過多的血液檢驗而謝絕了。但是她多次詢問我，關於父親的家族病史，我只能堅持醫院保護病人的立場而婉拒她。

然而，每當孩子要回診前，我都會隱隱地良心不安，覺得自己好像隱瞞了什麼，畢竟現在孩子才是我的病人，不是嗎？HIPAA像個無形沉重的帽子壓在我頭上，想到這個孩子還有擔憂的母親和外婆，我總覺得心裡被陰影所籠罩。

這天，孩子要回診了，我又被同樣的罪惡感壓得喘不過氣來。當我推開門，卻被眼前的畫面嚇了一跳，年輕母親笑盈盈地抱著孩子，而站在她身邊的，竟然是那消失多時的爸爸！

看到我又驚又喜的表情，兩人靦腆地笑著說：「我們和好了。」

我若釋重負，趁著爸爸在場，得到允許查看他的病歷，討論了孩子的病情，也建議父子倆都去看遺傳科，畢竟這個疾病會牽連到下一代，也會影響到其他器官的健康。

從此以後，我再也不用和孩子的母親與外婆打啞謎了，終於鬆了一口氣。

（原刊於世界日報副刊10.5.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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