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加坡夜晚漫遊:燦爛獅城的陰暗面

五月某天晚上,我從新加坡克拉碼頭一家歡鬧喧騰的夜店裡出來。夜晚的街上,點點白金色街燈在城市各處亮著,閃亮亮的名車優雅地停靠在路邊,男男女女嘻嘻笑笑,在歇息後空曠的水煙館、酒吧、餐廳與夜店之中穿梭來去,他們的聲音聽起來有種略微空洞的回音。


難得今天晚上涼風習習,不似白日那潮濕悶熱的熱帶囹圄,於是心中突生一念,決定散一個小時的步,慢慢走回家去。

才剛邁開步伐沒多久,便見到一個從中國城拉來的人力車突兀地停在人行道上,和一旁紅橙黃綠的千萬跑車形成強烈對比。小巧的紅色人力車後座上,正睡著一個乾瘦的老人,他蜷縮在那刻意復古的人造皮椅上,姿勢像極了在母親溫暖腹中安穩漂浮沉睡的小嬰兒。他似乎完全放棄招攬客人的念頭了。抽著香菸的年輕男女從他身邊零星經過,他緊閉著的雙眼連眨都沒有眨一下。

似乎是一種要我好好觀看、好好體會身邊環境、不要因為想要拍照的欲望而分心的宇宙安排,就在我想要拿起手機拍下這一幕時,電池全數用盡,螢幕旋即黑暗。我把手機收回包包裡,繼續我的夜晚旅程。

從繁華熱鬧的克拉碼頭離開後,我經過了牛車水區。路邊深夜小吃店的招牌燈仍亮著,蒸騰熱氣從裏面冒出,散逸在外頭空蕩的街道上。穿著邋遢、眼睛血紅、渾身酒味的男人們站在路邊剔牙,看起來一副酒足飯飽的模樣。我經過時,他們盯著我上下打量。

繼續走來到空無一人的街上。三角窗位置是一家大門深鎖的新加坡花場,門口外吊著幾盞粉藍色與粉紅色的中國風燈籠,在夜晚街道上靜靜地、幽微地亮著。經過時,能隱約聞到裏頭混合著空調、陳年香菸與女人香水的味道,微弱的音樂聲在深處脈動著。

過後,我行經新加坡的紅燈區芽籠。這裡的妓院井然有序地一排排站好,規格都大同小異,有趣的是,門前都還擺著一尊神像。有個新加坡朋友和我說,和這類工作沾上邊的人,許多都特別迷信,雖然害怕良心譴責,但錢還是要賺下去。華人模樣的男人、馬來人模樣的男人、印度模樣的男人、歐美模樣的男人,有的獨自一人,有的三五成群,在街上巷弄裡穿梭來去,有些看起來神情緊張尷尬,有些卻老神在在。

行經幾個店家的時候,我往裡頭瞥了幾眼,捕捉到幾個高佻長髮、穿著緊身皮衣或洋裝的女人在螢光色的室內或坐或站,不知道在聊些什麼。有些不在合法店內工作的性工作者,則在路邊晃蕩。我走向一個站在牆邊的女人,她滿腹狐疑地看著我,然後一溜煙跑走了。我又轉向另外一個坐在街上的女生,她和我聊起天來。她從越南來這工作,我好奇她們怎麼收費,她說一次八十新幣。

從如夢似幻般的芽籠離開後,回到家,我突然覺得晚上見到的新加坡和白天見到的好不一樣。

白日裡那被規格化的七情六慾,在晚上都被釋放了出來。

在觀光客、上班族、銀行高階經理、外國客戶等類人們在路上活躍來去的時候,克拉碼頭、金沙灣、萊佛士飯店等地方,是現代世界進步與繁華的象徵,沒有什麼貧富差異的對比諷刺,一切像被清潔劑消毒過一樣,亮白潔淨。雄偉剛毅的建築在四周高高聳起,裡頭是調節熱帶燥熱的空調。新加坡就是這麼地國際化、這麼地現代化。

而中國城這樣的地方,也沒有夜晚那零零星星的隨性髒亂。白天的時候,這裡是一個中國文化模仿再製的範本。旅客想要在這裡看到 “中國”,這裡就給你想要的中國:傳統燈籠、中文對聯、中式小吃、旗袍馬褂、朱紅廟宇、青龍白虎。旅客拍完照、吃完小籠包、買了一個用中文寫自己名字的紀念品,心滿意足的離開,覺得自己真真實實感受到道地的中華文化了。

白日的芽籠,熙熙攘攘、熱鬧不已。街邊各式餐館提供各國美食,人們進進出出,咂嘴撫肚,心中滿意至極。這時,路上見不到漫無目的晃蕩著的性工作者,也見不到急欲發洩性需求的男客人。那些散落在新加坡城市中心各處的花場,此時也大門深鎖,因為大家都還在家裡睡覺,等待傍晚醒來,出去吃個飯,然後開始晚上的工作。

新加坡是一個很了解大眾觀光文化的國家。她深知旅客想要看什麼,也很清楚外國客戶想要看到什麼。她建造了一個表面的文化,一種符合大家想像與期待的文化,讓所有人盡興而歸:阿拉伯風情與維多莉亞風格並存的武吉士、非常傳統中國的牛車水、昂貴西式的金沙灣市政府、充滿異國風情的小印度。

然而,這些人工味道很重的文化,卻不是新加坡最真實且唯一的文化。

那晚隨性而起的散步,讓我發現真正的文化存在於當地居民日復一日的生活當中。新加坡的樣貌完美無缺、井然有序,但是住在裡頭的人,卻仍然是充滿 “缺點“ 且不可被輕易歸類的人類。大家都是飲食男女,有的過著貧窮與無趣的日常生活,有的過著虛擲千金的物質生活。人人噴張著高漲的性慾、哀悼著生命的無奈、慶賀著重複不變的節日。無論國家的文化觀光政策如何抹滅這些七情六慾與混亂失序,轉換成為一種過於中性的樣貌,裡頭小人物們的生活,卻仍真真實實地進行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