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生之年》在無可逆轉的結果中，想辦法找到另一條出路｜香功堂主影評

嘉岳在小琉球經營的民宿生意失敗，交往十二年的女友外遇，人生跌到谷底。他回到離開多年的台北老家，發現家人的生活也是一團亂：開早餐店的爸媽相看兩厭，高爸常以腰疼為藉口，去叨擾在醫院工作的漂亮護理師；高媽對丈夫的精神外遇深感委屈，也想找尋自己的第二春；二弟嘉揚早早成家立業，肩負起照顧父母親和自己家庭的重責大任；小弟嘉凱在父母親經營的早餐店工作，始終沒有論及婚嫁的對象；嘉揚的兒子丞佑是高中熱音社的成員，某天，樂團主唱因為校園霸凌事件而從高樓跳下自殺身亡，丞佑為此深感震撼......

高家人的生活處於瀕臨崩盤卻又維持恐怖平衡的狀態，嘉岳的出現，是幫助家人看清楚他們各自的欠缺，獲得重新出發的契機，或是帶來破壞，導致家庭分崩離析？

許肇任和林志儒擔任導演的劇集《有生之年》，被喻為男版的《俗女養成記》，兩部作品的主角都是離家多年的中年人，生活遭逢巨大變化，只好返家「避難」。不同的是，《俗女養成記》的陳嘉玲是走一步算一步，看生活能不能有其他的出路。嘉岳沒有為重新出發作準備，而是想要跟一事無成的人生說再見。在心境上，嘉岳是更為消極的人物，奇妙的是，他的消極反倒成為這部作品中格外「積極」的存在。輕生的念頭讓嘉岳說起話來更加地口無遮攔，迫使家人直視自身的困境，鼓勵他們在有限的生命裡，追求真正想要的人生。

只是，人生的選擇題，真的是黑白兩色清楚區分彼此嗎？或者每一種選擇都是不同程度的灰階，摻雜一點白色，也摻雜一點黑色？嘉岳認為自己的人生一事無成，但他能夠隨自己的心意做事，灑脫地離家去小琉球生活十幾年，看在被牢牢綁死在台北的弟弟眼中，反而是有那麼點羨慕。或者，嘉揚是劇中的「模範生」，學生時代就課業出色，不需要父母操煩擔心。長大後，有一個幸福美滿的家庭，大哥不在家時，也能接下長子的工作，幫忙看顧年邁的父母親。嘉揚的體貼與孝順，不完全是性格使然，養子的身份讓嘉揚更加努力地求表現，像是要證明自己的「價值」，好像唯有表現突出，才不會愧對高爸和高媽的養育之恩。

諷刺的是，嘉揚不管是在課業、在待人處事上，近乎滿分的好表現，反而讓他與兄長的關係變得疏遠。父母親越是疼惜嘉揚，身為長子的嘉岳就越吃味，彷彿嘉揚搶了他身為長子的鋒頭。每一件事都不會只有一個面向，嘉岳以為父母親如此疼愛嘉揚是對自己感到失望，渾然不覺父母親對嘉揚的體貼，其實是彌補心態。若說嘉揚覺得自己得要表現得夠好，才夠格當一個兒子，那麼他的養父母也是透過對嘉揚的好，來「證明」嘉揚「是」他們的兒子。一件事若是需要特別去證明，不正強調出這件事本身的特殊性和不尋常嗎？

《有生之年》把人與人之間的灰色地帶給描述地細膩動人，劇中的高家人總是吵吵鬧鬧，爭論不休，每個人對彼此都有埋怨與不滿。他們看似恨透了對方，實則非常地在意對方。眼看高家人的生活、感情和事業都處於剪不斷理還亂的狀態，編劇並未告訴觀眾：「一切都會沒事！」相反地，它一再跟觀眾說：「生活中有些事情是跨不過去的，不管你怎麼努力，可能都無法改變結局。」就像影集開場未久便跳樓自殺的樂團主唱，他代表的是不可逆轉的結果，死亡措手不及地來到眾人的面前，接下來該怎麼辦？否認死亡的存在？或是在無可逆轉的結果中，想辦法找到另一條出路？

《有生之年》有許多無可逆轉的事件：嘉岳無法改變民宿經營失敗以及被女友甩了的事實、嘉揚無法改變自己就是養子的事實、高爸和高媽無法改變兩人的婚姻關係走入死胡同的事實...面對不如預期的人生，擺爛當然是其中一條可走的路。但還有一條路，是在不甚完美的生活中找尋短暫的美麗風景。

這是不是有點鴕鳥心態？但如果心愛的人可以在另一個人身上找到幸福，那就是幸福。如果沒有愛的孩子，能在一個充滿愛的環境中長大，那就是愛。如果婚姻生活只剩下拖磨，離婚就是讓彼此多一點機會的寬容。如果受了傷的鴿子（遊子）在飛了台灣一大圈後又回到位於台北的住所，那就是回家。

《有生之年》的高家人在劇中剛好分成兩種派別：一是實際派：例如嘉揚和嘉凱，腳踏實地地過生活。另一派是幻想派：例如嘉岳對前女友雅欣的迷戀、高媽對劉叔的好感、高爸對護理師的依賴等，都說明他們內心的不踏實，才會以為他人（雅欣、劉叔、護理師）能成為把自己從泥沼中拯救出來的貴人。我喜歡《有生之年》前半場多次以丞佑的視角敘事，會讓我想起許肇任導演的電影《甜．秘密》，既是從年輕孩子的眼光去看成年人的失意、追夢與狼狽，並與徬徨的青春心靈做呼應，亦是透過丞佑的眼光去看那些不想長大（思念青春）的大人們的酸苦心事。

我喜歡《有生之年》片中那幅「拼貼」的全家福照片，說著這一家人因著種種的誤解與不滿，讓他們的心四散各地，只能靠拼貼硬湊在一塊。我喜歡《有生之年》常在一集的尾聲補上嘉岳等人的往事，補充（厚實）劇中人物情感的完整性。我也喜歡《有生之年》的演員群戲，吳慷仁飾演的嘉岳，會讓我想起他在《我沒有談的那場戀愛》所飾演的南之仰，兩個角色都是有點痞痞的、不修邊幅的性格，並且常用蠻不在乎的態度來掩飾內心對家人的期待。

楊貴媚飾演的高媽或是喜翔飾演的高爸，同場飆戲超級精彩，明年金鐘獎希望能提名男女配角！飾演丞佑的謝展榮和飾演秀綾（丞佑母親）的方志友等，也有突出表現。

《有生之年》有不少的亮點，除了上述幾點外，高媽拿錢給準備離家的嘉岳一幕，牆上的鴿子圖片，早已預言兒子終有一天會返家的事實。或者，連蝴蝶都不敢碰的秀綾，也能跟兒子在廚房和客廳中，追著一隻蟑螂猛打，呼應丈夫對妻子的描述：為了家庭，膽小的妻子會變得勇敢堅強。此外，嘉揚年輕時期沒能完成的曲子《前進》，交給兒子完成，但這首歌直到影集結束，都沒有填上歌詞，空白的歌詞，訴說年輕的丞佑，即便遭遇多起生死事件，仍無法把事情想得清楚（看得明白）的心境。

《有生之年》在很多面向都有打動我，但這部作品卻也有一些讓我難以忽視的缺點。

一、無論是年輕或中年嘉岳，一直在摸弟弟或姪子的「鳥」，次數多到讓我懷疑嘉岳不是在抓弄弟弟或姪子，而是真的有點喜歡摸「鳥」的感覺。

二、我不喜歡嘉揚意外死去的安排。嘉揚的死雖然是在表現無常，是在呈現想死的人沒死，沒想過死亡的人卻如流星墜地的無奈。但嘉揚的死亡實在過於巨大，使得嘉岳選擇活下去這件事變得有些曖昧。如果嘉揚沒有意外死去，嘉岳是否仍會執意地走向死亡？再者，嘉揚的逝去會讓我覺得他的一生好像都只是兄長的替代品，活著要擔負兄長遺下的責任，死去則像是讓位給兄長，歸還兄長在家中原有的位置。

另外，丞佑在影集開場已經見證生命的殘酷（同學自殺），接著不小心發現大伯的遺書以及父親被裁員的事實（中年危機），網交的對象最後跟大伯走在一起（初戀的無疾而終），他的人生在短短一年內有著翻天覆地的變化，這些變化都沒消化完，編劇又加碼送上父親意外死亡的重大事件。影集前半場很搶戲的丞佑，在父親過世後，戲份不但沒有增加還被稀釋（編導轉向寫嘉揚的生命故事），導致丞佑一角變得頭重腳輕，沒法讓觀眾更清楚看到父親的死亡之於丞佑有著怎樣的衝擊。

三、很不喜歡秀綾父母親來訪的橋段，他們非常地聒噪（卡通化），而且跟主線故事沒有交集，抽掉對這整部戲沒有影響，不懂編劇為何要把這兩人編進故事中。

四、《有生之年》最後一集突然天外飛來一筆致敬《陽光普照》和香港賀歲片風格，我看得一頭霧水，不太理解為何要把一個通篇情調風趣溫暖的故事，收在這麼搞笑的地方，該不會《有生之年》本來是預計農曆年節上線，但意外改到十月才上線吧？